遇险(2 / 2)

梅自寒在一枕泪水中醒来,脑海中仍是小麻雀离去的场景,心脏也闷闷地疼。褚屿进屋叫他起床,看见梅自寒怅然若失地坐在床上,轻轻地叹了口气。梅自寒近来格外情绪化,虽然他每回都说只是做了噩梦,但褚屿分明听见他是在夜里悄悄地哭。今天是梅时雨上日托的日子,她最喜欢吃蛋黄泥,梅自寒得准备一点让她带去。褚屿已经煮好了鸡蛋,梅自寒披了衣服就先去了厨房。蛋黄被仔细地剥出放进盒子里,加上一勺热水、一小点融化黄油,然后被叉子挤压碾碎。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梅自寒闻着这个热气腾腾的味道,却丝毫没有食欲。一股熟悉的反胃感猛然间席卷而来,他再也坚持不住,放下手上的东西,捂着嘴快步奔向水池。

时隔半年,梅自寒又一次坐在同一间诊室,面对同一个医生。眼前的场景如梦似幻,耳边的声音亦真亦假,让他怀疑自己究竟是真的醒了,还是跌入了下一层噩梦。自从今早闻过厨房的蛋黄泥后,他的消化系统就仿佛突然间颠倒了次序,对着满桌早餐也提不起半分食欲,只喝了一杯柠檬水就匆匆出门。一系列的反应都太过于熟悉,一切症状都指向那个不可能的答案。梅自寒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心神不宁地去了研究所,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褚屿今晨又出发去了永冻湖,和他说中午就回来,但梅自寒却等不了那么久了。

血液检查结果已经出来,梅自寒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值,就放在一边。冰凉的耦合剂在腹部推开,医生神情严肃地盯着屏幕,诊室内陷入沉默。超声下的孕囊清晰可见,胎芽尚小,还看不清胎心。“最近有避孕吗?”医生状似闲聊般问道。梅自寒低着脸摇了摇头,才发现医生看不见,只得小声补了句没有。

超声检查完毕,梅自寒接过医生递来的纸,穿好衣服回到桌前。从他走进医院时,就做好了接受命运审判的准备,而他对自己的罪行也心知肚明。他看得懂医生眼神里的态度,一个刚生过孩子就怀孕,不知检点、不爱惜身体的beta.可他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梅自寒又感到无比委屈。

“对于初次生产的beta,产后的生殖腔口需要三个月以上才能完全闭合,具体时长因人而异,最多不超过半年。”从梅自寒第一次来产院注册时,就是由这位医生接诊,但直至产后出院,他都没有见过梅自寒的亲属,梅自寒也自称没有伴侣,“生产过后生殖腔壁变薄,会让胚胎更容易着床,换句话说就是更容易怀孕,因此在生殖腔闭合前更需要严格避孕。当时没有提醒你,是我的疏忽。”

“即便前一胎顺产,一般来说,我们也不建议一年内再次备孕。好在现在时间还早,你先考虑考虑,也和伴侣商量一下,决定好了就尽早来做手术。越早手术对身体的伤害越小,你不用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医生顿了顿,面前的梅自寒依旧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如果你们打算留下,下周就再来做一次检查。现在还看不清胎心,hcg就已经这么高了,这段时间需要多留意多检查。”

梅自寒上一次离开医院的时候,梅时雨才刚刚出生。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裹得像个臃肿的巨人。梅时雨被放在婴儿提篮里,包在襁褓中只有一点点大,像只没长毛的小老鼠。他那时满心都是迎接新生的欣喜,不像此刻,他的生活已然是一团乱麻,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又往混乱的火焰里填了一把柴。即便在最为褚屿和自己的关系而难过的时刻,他也从没想过要真的再生一个。孩子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他已经因一己私欲生下了梅时雨,现在又何必再将一个无辜的生命拖进这个前路不明的泥沼?况且梅时雨还这样小,褚屿一旦离开,他再也没有多的时间和精力分给新的孩子了。梅自寒的思绪混乱不已。床是他自愿和褚屿上的,套也是他应允褚屿不用戴的,是他享受了性爱的欢愉,现在却要让一个未成形的孩子替他承担后果,难道这就是身为父亲的正确选择?医生或许说得对,梅自寒想。他已经逃避了这么久,但终究有不得不把头伸出沙堆的一天,事到如今,他们之间该何去何从,他该和褚屿有个了结。

通讯器上的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今天早晨,是褚屿问他中午想吃点什么。梅自寒没有回复的心情,他估计褚屿已经到家了,匆匆把车往路边一停便直奔家门。他背着包只顾闷头往前走,却突然被人挡住了去路。几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悄然将他围在中间,梅自寒环视一圈,确定自己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个人。为首的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西装革履,气质儒雅。“梅先生你好,我是弗雷德里克公爵大人的私人秘书,你可以叫我乔尼。”他和善地笑了一下,又指了指街对面的咖啡厅,“有几件事想同你聊聊,可否移步室内一叙?”

这是一家梅自寒常去的咖啡馆。他和认识的服务员打了招呼,两杯柠檬水便和菜单一同放在他们面前。乔尼看着服务员离去的身影,原本放在桌上的双手也收了回去。“刚才那位服务员是beta吗?抱歉,先前没有留意这是beta经营的餐厅,希望没有冒犯到你。”乔尼看向梅自寒,仿佛突然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也是beta,自觉失言,“我没有别的意思。在萨图尔努斯,beta都生活在单独划定的区域,也没有人会从事餐饮行业。毕竟被beta的手碰过的食物,会有谁愿意吃呢?”

乔尼自以为讲了一个有趣的玩笑话,哈哈干笑了两声。梅自寒却丝毫笑不出来,捏着玻璃杯皱紧眉头。乔尼不以为意,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不过前些年公爵府的马场缺了几个马厩清扫工,一时招不到人,最后不得不破格录用了两个beta.除此之外,我在公爵府这些年再没见过别的了。今天一来冰湖城,刚下飞机就见到了这么多beta,还真是有些新鲜,也难怪二公子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梅先生你有所不知,二公子年幼失恃,和公爵大人间也一直有些误会。”一说起褚屿,乔尼就换了副慈爱的面孔,“人年轻的时候,难免有些个叛逆的时期。公爵大人说东,他就偏要往西,好像非得事事反着来,才能证明他长大了。梅先生也是经历过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能够理解。”

“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况且二公子将来是要继承公爵大人爵位的。不管是叛逆也好,还是图新鲜也罢,早晚都是要结束的。今天早晨,他已经随公爵回了萨图尔努斯,不会再来朱庇特星。”

是吗?梅自寒盯着杯子里的柠檬,依旧一言不发。上一次是不告而别,这一次是由他人代为转达,梅自寒并非不能接受关系的终结,但是他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居高临下的单方面宣告。从这点上看,褚屿从没变过。一时间过载的心绪反而让他的大脑骤然陷入平静,他甚至有工夫想起“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的笑话。所以公爵府会开出什么条件?他自嘲地弯了弯嘴角。乔尼看着面前长久的沉默,似是出言安慰道:“我能理解梅先生想随二公子一同去萨图尔努斯的心情。但是很遗憾,公爵府里适合beta的工作太少。公爵大人暂时没有开辟新马场的计划,马厩也不缺人清扫。”

“不过梅先生,相信你不会介意。毕竟能为公爵继承人诞下后嗣,已经是全萨图尔努斯的beta都望尘莫及的荣耀。二公子留我在此,也是为了这件事,他希望你尽快归还弗雷德里克公爵血脉。”

“据我所知,时雨小姐已经出生七个月了。公爵大人非常关注孩子们的教育,一周岁以前的纯净哺育是保护家族血脉的关键时期,很可惜她已经错过了,公爵似乎对她不太认可。”,乔尼语带遗憾地说道,丝毫不在意对面梅自寒剧变的脸色,“但是梅先生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还有机会。我们已经在朱庇特星安排好了一处宅院,一会儿便可以送你过去,这样在孕期内就不必与任何beta接触。等到孩子出生后马上送回萨图尔努斯,到时将会由一位优秀的高分化omega做他的母亲,如此便可万无一失了。”

梅自寒看着乔尼的嘴唇在空气中一张一合,他确定自己有在听,但话中的内容让他难以理解。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王述对萨图尔努斯人的憎恶。在认识褚屿之前,梅自寒对萨图尔努斯社会知之甚少,他不知道今时今日在某些星球上,还有人在以原始社会的方式生活。只是原始的头脑如今也套上了文明的外衣,他们视beta为牲畜,但并不亲手宰杀,而是将羊邀请到餐桌上,开诚布公地讲解羊肉的一百种吃法。面前的乔尼仍在继续着他的长篇大论,从足月后如何切开生殖腔无接触取出婴儿,到beta的乳汁如何污染纯净的alpha孩童。Beta是世间最污浊之人,那每日每夜和beta上床的人算是什么,和beta同坐一桌,讲得唾沫横飞的人又算是什么?梅自寒拿着玻璃杯,耳边的蜂鸣使他厌烦,大脑中只剩下一种冲动。他站起身,冰凉的柠檬水泼在乔尼的脸上,恼人的噪音停止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梅自寒驾驶着车在城际公路上飞速穿行。副驾驶座上坐着梅时雨,后座丢着的背包里装了他的全部家当。他没法回想这一天都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几个小时前,他做了一件平生最粗鲁的事,用手里的水泼了别人一脸。他还记得乔尼那一刻的反应,眼里的惊讶转瞬即逝,然后极有涵养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挂回面具般的微笑。站在角落里的几个人已经冲上前来准备将梅自寒按倒,乔尼却朝他们挥挥手,那几人便退回原地,放任梅自寒丢下玻璃杯仓皇逃离。而家中的一切似乎完全吻合乔尼之前所言。当梅自寒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只看见家门大开,屋子里没有太多被翻动过的痕迹,唯独那间一直由褚屿使用的书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椅子上的靠垫都被带走了。

就算曾经心存侥幸,如今也得面对现实。往事已然重演,褚屿又一次无声无息地离开,把怀有身孕的他留在原地。而这一回比上一次还要糟糕得多,深渊之下仍有阿鼻地狱。梅自寒知道乔尼是有备而来,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也没有成功逃离的把握。但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坐以待毙,不管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自己,他要赌一把。在冰湖城取出最后一笔现金后,梅自寒就锁定了通讯器和车载定位系统,靠着记忆里的朱庇特大陆地图向南前行。一路上躲避着巡逻和收费站,在时而逼仄时而颠簸的村道上从白昼开到暮色四合时,他已身心俱疲,燃料也已告罄。他最终不得不停在一个森林环绕的村镇边缘,给自己换了衣服戴上帽子,背上所有行装,登上向西而行的夜间巴士。

梅时雨今天格外懂事。她刚吃过午饭不久,爸爸就早早地来日托接她,还说要带她去别的地方旅行。发动机的运行释放出白噪音,她一上车就睡了一觉。除了中途喂过蔬果泥、换过纸尿裤外,她就听着爸爸放的音乐,一直自己安静地玩着磨牙棒。明明还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从未离开过冰湖城出过远门,但一路上既没有晕车呕吐,也不哭不闹,半点不用人操心。上了大巴车之后,她也乖乖地让梅自寒抱着。梅时雨近来天天都上日托,梅自寒又时感身体疲乏,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抱过她了。即便是置身于漆黑封闭的车厢,只要贴在爸爸怀里,她就一点都不害怕。梅时雨越懂事,梅自寒心中的愧疚便越深。前路一片晦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将通往何处。而稚子何辜,梅时雨还什么都不懂,就要受他牵连平白无故吃这些苦头。待梅自寒在车上安顿好,哄孩子睡下后,已是深夜。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此时终于歇过一口气,早已饿过劲的胃便传来沉闷的绞痛。梅自寒今天离开得太匆忙,背包里满满地装了梅时雨的衣物和辅食,却连饼干也没记得带上一块。他不抱希望地打开平时放杂物的背包侧兜,指尖拨到冰凉的触感,几枚绿色锡纸包装的小球落进他的手心,眼泪就倏忽淌了下来。是薄荷巧克力,除了褚屿,他不认识其他人喜欢吃这样奇怪的东西。或许是因为他今天早晨没吃早餐,也或许是更早以前,梅自寒不知道褚屿是何时把巧克力塞进包里,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应该是因为孕激素,梅自寒想。这一段时间来的所有无法控制的情绪似乎突然间都找了最合理的解释。他剥了两颗巧克力放进嘴里,放任眼泪不停滑落。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他想,一切都是激素波动的结果,他从未真正难过,也从不会因为离开谁就无法生活。

夜间巴士开了一整晚,终点站是朱庇特大陆西部的小城格拉丹,再往西走就会到达这个地区最大的港口。本地有石英矿,盛产天然水晶,格拉丹在历史上曾因此繁荣一时。梅自寒本不打算在此地久留,只想尽快乘船出海,先去全星系最混乱而安全的大洋群岛躲上一阵,再寻找离开朱庇特的机会。他最初只是因为太过疲倦,暂且在汽车站边的小旅馆里休息一晚,没料到这一住便是许多天。或许是前几天的长途跋涉搅乱了生物钟,原本和缓的晨间不适突然就发展成了不分昼夜的妊娠剧吐。虽然已不是初次怀孕,症状却比头一回更加剧烈,像是连肚子里的孩子都在对他不顾惜身体的逃往计划表示不满。情况最严重的时候他连水也无法吞咽,反复呕吐过后嘴里阵阵发苦。他什么也吃不下了,却总是抓心挠肝地想象着某种汁水充盈、酸涩浓郁到足以重组味蕾的浆果,直至气味形态逐渐明晰。他回想起来,这是他童年时品尝过的桑葚。

梅自寒小的时候,家楼下有两棵桑树。雄树高大挺拔,雌树则枝繁叶茂,一到夏天,紫红色的果实便挂满枝头。桑葚结得饱满可爱,太阳一照满树闪闪发亮,但味道又酸又苦,鲜少有人去摘,连鸟都不愿取食。梅自寒每天放学从树下经过,总是忍不住摘一个。他至今还记得那个滋味,果子的表面光滑剔透,一咬开,深红的汁液便会浸满口腔,半边脸都酸得发麻。可他总会被美味的表象所诱惑,越漂亮的果子越是酸涩,每次吃完都懊悔不已。而到如今,在做了无数件令自己追悔莫及的事之后,他竟开始想象桑葚的滋味。梅自寒抿了抿嘴,他很想念这后悔的味道。

桑树原产于马尔斯,在格拉丹这样的小镇上几乎没有购买新鲜桑葚的可能。梅自寒在小旅馆蜗居数日,为躲避追兵,他几乎不出门,也不与旁人接触,如今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他还有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顾,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自己在旅馆里脱水而死。而出门求医的过程比他想象中顺利一些,尽管他不能提供任何身份证明,总归还是找到了愿意为他开止吐药的医生,想象中被乔尼带人强行抓走的场景也没有发生。使用药物过后,病态的眩晕感缓解了不少,紧绷的精神也宽松下来。梅自寒从痛苦的汪洋里伸出头来,获得片刻喘息,终于能打起精神好好照顾梅时雨,重新打理他们的生活。他想起数月前,他还曾卑微地恳求褚屿晚些要下一个孩子。没想到几月后飞速违背诺言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又怀了孕。褚屿为照看孩子在朱庇特待了这么长时间,于是就近和孩子的爸爸上床解决生理需求,或许是最方便的选择,梅自寒能够理解。只是事与愿违,最省事的选择却制造出新的麻烦。当年的请求有多么真诚,现在听来便有多么讽刺。他的信誉破产了,不知道自己如今还有什么能够承诺,他已经一无所有。而梅时雨对外界的变迁似乎总是无知无觉,仍旧是每天按点睡觉,再单调的半成品辅食也吃得津津有味,梅自寒不管她的时候,她就自己坐在地上玩图画书。玩了小半天,梅时雨有些无聊,把图画书丢在一边打了个哈欠。梅自寒坐在一旁出神,发觉她困了,便去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梅自寒压抑着心中的苦涩,语调轻柔,像是在对自己承诺,“爸爸最爱的永远是小西瓜。”

梅自寒在格拉丹又住了一阵。他依旧鲜有食欲,但身体的不适症状多少稳定了下来。他始终对当时剧烈的早孕反应心有余悸,以这样的身体状态,他没有信心进行远途航行,况且他所恐惧的事也从未发生。与他打过交道的格拉丹人大多客气礼貌,没有人试图将他带走,也没发现有人在监视他。他甚至在想乔尼当时的那番话可能只是危言耸听,目的是断绝所有藕断丝连的念想,让他和孩子离褚屿远一点。恐惧本身就会消磨人的心智,梅自寒再也无法继续过着提防所有人,随时做好逃跑准备的日子。但即便弗雷德里克公爵暂时不再追捕,他的生活也无法回到过去。这段日子里他消瘦不少,体重减轻,只有腰围不停增长,明明只有两个月,肚子却像三四个月一般大。自从不再长高之后,梅自寒的身形就几乎不再变化,大学入学时发的文化衫他在基地里都还穿过几回。而如今他离开冰湖城不过半月,穿来的裤子就已扣不上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人生,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人生前三十年按部就班的平静岁月已被全然被敲碎,但他没有停在原地迷茫困顿的时间。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是孩子们唯一的依靠。梅自寒想,他必须振作起来,自己找回对人生的掌控。

盛夏时节,格拉丹比往日热闹了许多。曾经的矿洞如今已是旅游景区,城内大大小小的水晶商铺也随着游客的到来活跃起来。今年夏季天气晴好,市中心的露天集市来往客人终日络绎不绝,海鲜摊位也同样热闹得很,但摊主却不似别人那样忙碌。他最近招了一个新帮工,人看着挺年轻,性子安静不爱说话,不过他观察了几天,虽然只教过几回,这个小伙计杀鱼清洗,刮鳞切片就已干得相当熟练,收钱找零也头脑清晰。偶尔闲下来时,他还勤快地在一旁剥虾仁、撬牡蛎。除了要求随时带着孩子以外,这个小伙计的工作几乎是无可挑剔。这正是一年里最繁忙的时节,能找着一个手脚麻利的伙计可不容易。尽管他一开始也对这小伙计心存戒备:看着不过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口外地口音,背上还背了个不到一岁的女娃娃。自称自己姓韩,再问他家住哪,从前是做什么时便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口。老板在格拉丹集市摆了四十年摊,像这样从外海来的偷渡客他见得多了。他本不想自找麻烦,不过这小伙子看上去规规矩矩,自己穿着洗到褪色的旧衣服,却给孩子打扮得干净整齐,看着有些可怜。问他孩子妈妈去哪了,他也只低着头回答已经走了。虽不知是过世了还是离婚了,但悲伤的神情不似作伪。老板当时只是于心不忍,谁还没有个困难的时候呢。但现在他更自豪于自己慧眼独具,轻轻松松就招到了一个熟练工,羡煞隔壁摊主。日头逐渐升了上来,为保证新鲜,生鲜摊位夏季只经营半日,现在已经到了收摊的时间,垫在鱼虾下的冰块被烈日晒化,腥臭的液体滴滴答答坠落。老板点完了今天的账,看见小韩还蹲在水池边冲洗砧板刀具,挥了挥手招呼他过来,告诉他决定提前结束试工,从此就安心留下干活。

这是梅自寒在格拉丹找的第一份工作,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他领到了今天出摊的工钱,喜出望外地带着梅时雨买了牛肉,回家做牛肉蔬菜饼吃。决定暂时留在格拉丹后,梅自寒就算了一笔账。隐姓埋名的异乡生活远比想象中艰难,在丢弃身份变成朱庇特的透明人后,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工作,还有免费的医疗,带薪的产假,与物美价廉的托育服务。同时照料两个年幼孩童的压力沉甸甸地堆在他的心头,他知道自己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全职工作,仅凭手上这一点来得及取出来的积蓄,不用多久就会坐吃山空,面对风险不堪一击。梅自寒自小从未有过缺钱的生活,此刻的估算便更令他感到紧迫。他如今没有学历,没有合法身份,有孩子需要照顾,还怀了孕,会有谁愿意雇用他。肚子虽大得有些不正常,但到底月份尚小,盖上衣服旁人也看不太出来。梅自寒想。趁现在还没显怀,他得抓紧时间打些零工,还有机会再攒下一些钱。

海鲜摊主对梅自寒的表现颇为满意,梅自寒自知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对这份工作也很是珍惜。身份问题是两人间心照不宣的秘密,相处了一段时间下来,老板便主动提起自家楼顶有间闲置的阁楼,可以以便宜的价格租给他,梅自寒更是感激不已。摊主夫妇年逾五十,大儿子已成了家,孩子刚上幼儿园。他们给小孙儿准备的两箱玩具还未等来假期,就先便宜了梅时雨。梅时雨从小就爱说爱笑,丝毫不认生,连梅自寒都不知道这性格是随了谁。即便是寄人篱下,也能理直气壮地住成自己家,仿佛摊主夫妇本就是她的爷爷奶奶,幸而他二人也乐得多认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孙女,对她疼爱有加。有梅时雨这一奇异的纽带存在,连梅自寒都觉得自己仿佛成为了他们的家人,而他本身也对摊主夫妇十分钦佩。摊主夫妇出身贫寒,在格拉丹白手起家,老板娘负责进货,老板负责销售,共同抚育三个子女长大成人。到如今经营这般规模的海鲜摊自然收入不菲,但梅自寒知道,他们挣的是辛苦钱。即便是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每回久站半日,收摊过后也总是累得腰酸背软,每天重复切砍的动作,持刀的手臂时常疲倦得抬不起来。与老当益壮的摊主夫妇相比,他倒是真有些自愧不如。梅自寒想,或许是因为自己过去常年待在办公室,太过于缺乏锻炼了。

再过几日就是格拉丹一年一度的烟火节。为了迎接旅游旺季里最盛大的节日,大小商铺都卯足了劲提前准备。海鲜摊也接到了不少预定,进货量比从前大了一倍。但不巧的是,老板娘前几天摔了一跤,至今还在卧床休养,进货的事便暂时由老板接手,也顺理成章地带上梅自寒。而进货的工作比出摊还更加辛苦,每天天还未亮就得赶到码头,梅自寒虽只是跟在老板身后帮忙,但近来批发市场繁忙,码头人手不足,排不上队时也少不了自己动手搬运。梅自寒知道老板的好意,他想让自己尽可能多接触不同的工作、了解所有流程,无论将来是走是留,于他而言这都将是极有价值的经验。但他的身体确有些吃不消了,这几天收摊后,他的下腹总是会有些隐隐的刺痛。梅自寒还没想好如何向他们坦白,摊主一家都是相当传统的beta,他当时顺水推舟地承认了梅时雨有一个已经离开的妈妈,现在却要推翻前言,告诉他们自己才是梅时雨的妈妈,而且又怀了一个新的孩子。梅自寒实在有些说不出口,对先前的欺瞒懊悔不已,加上连日睡眠不足,便更加心神不宁。被身后的推车撞上时,他只觉得后腰有点疼,以为是自己一时没留神,还对人抱歉地笑了笑。但继续抱着箱子走了一会,后背被撞过的地方却疼得难受,他开口叫住老板,对方转过头,看向他的神情异常惊慌。梅自寒丢下箱子,下腹剧烈的坠痛让他不得不跌坐在上面。他看见自己的蓝色裤面染上了深红的暗纹,空气中传来铁锈的气味。是血,梅自寒伸手摸了摸。嘈杂的码头突然在耳边静止下来,铺天盖地的眩晕向他袭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褚屿刚醒来的时候,后颈还有点麻。一睁开眼是银灰色的天花板,身下地面冰凉,脑袋后面倒是贴心地给他枕了个东西,摸着像个靠垫。他中午一回到冰湖城,就发觉自己被跟上了。这一回是他离开萨图尔努斯太久,又在同一个地方待了这么长时间,被人发现是早晚的事。不过发现就发现了,褚屿定了定心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解决掉身后这条尾巴,他就马上带梅自寒和孩子离开。从大门到楼门间,褚屿已经悄没声地解决了三个。他靠在墙边闭上眼睛,根据从空气汇入神识中的信息素波动,楼上还有三个。就凭几个虾兵蟹将也想拦住自己,褚屿无法理解褚屹时至今日还会有这种低级的误判。不过放倒了最后一个,把人翻过来检查了一遍,他发现倒是错怪褚屹了。是公爵府护卫队的人。看来乔尼已经买定离手,向褚屹递出投名状。只是这联盟并非铁板一块,褚屹对乔尼尚存猜忌,多一句准话也不肯给他。无论如何,这个住处已经完全暴露,褚屿想,他事先竟没有收到任何预警。他一向有严格的定期销毁机密的习惯,不过在最终撤离前,还需要最后确认一遍。褚屿打开书房门,眼前熟悉的景象猛然间天旋地转,后颈的麻痹感传遍全身。等到再次醒来时,就已经置身于这架陌生的飞行器。

能凭借高度相似的信息素靠近他身侧而丝毫不被察觉,把他电晕抓来之后就随便往地上一丢,能干出这种事的世界上也就只有一个人。瞄了几眼周围环境,褚屿确定了心中的判断。果不其然,靴跟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在耳边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一步开外,一张明艳秀丽的脸出现在上方。“哟,这是醒了?”褚岚把手放在他面前挥了挥,“我说你怎么一待就是几个月,原来是在朱庇特星上金屋藏娇。那个小beta真有这么好玩,这就把你迷得乐不思蜀了?”

见她抱着手臂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半点没有扶人起来的意思,褚屿只得自个儿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满裤子的灰,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叫什么小beta,他比你大好几岁。倒是你,丢着议会不好好盯着,千里迢迢跑来朱庇特,该不会就为了说这些吧?”褚屿条件反射般反唇相讥道,“你要有这闲功夫,不如多陪陪你的好姐姐,保不准哪天奇迹出现,她突然就回心转意喜欢女人了。”

“不劳你操心,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吧,”经过多年的相互嘲讽,再隐秘的痛处也早已获得免疫,褚岚闻言只是冷笑,“你出来了这么长时间,上一次重置通讯密码册是是什么时候?带了这么多人来朱庇特,不如直接把家也搬来好了,早点把军部让给褚屹,好让他放你一条生路。不过可惜,我们的大哥不像是会手下留情的人。我要是不来,你现在正好和老婆孩子一块,被乔尼绑成一捆等着下锅了。”

褚屿的面色霎时间沉了下来,褚岚又不冷不热地继续说:“放心,乔尼不会为难你家小beta的。褚屹只是想杀你而已,又不是想杀他。目标都还没上钩,他哪里舍得撕票。”

褚屿铁青着脸。他不知道现在褚岚把他带到了哪儿,但是在哪都不重要,梅自寒被抓走了,现在唯一要做的是马上回去找他。似乎是预判了褚屿的动作,褚岚直起身,轻轻地堵住前往驾驶室的去路。“先听我说完,现在来找你是有更重要的事。”褚岚收了笑脸正色道,“马尔斯独立军最近几个试验做得不干净。这么频繁的放射事故,马尔斯警备指挥官再傻,到现在也能发现不对劲了。调查报告走的是最高机密等级,直接呈给父亲,我拦截不到。你猜为什么褚屹给你布下天罗地网,却只派乔尼过来?当然是因为公爵交给了他一个更有趣的任务。今天早上第一批去马尔斯的先遣队,他已经出发了。”

“以最乐观的估计,一小时后从萨图尔努斯出发,想要赶在他们之前到达,就只能用虫洞跃迁艇。这东西我不会,得你来开。”褚岚看了看手腕,确认了跃迁艇航前准备完成的信息,又以退为进般侧身让开道路,“当然,你现在也大可以马上回朱庇特英雄救美。只是等你家小beta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母星被夷为平地的时候,可别让他知道这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这么大的事,你可得瞒好了。要真让他知道枕边人就是灭族仇人,还给仇人一个接一个生了一堆孩子,我可猜不到他会有什么反应。他该不会带着你的孩子们一块寻死吧?”

褚岚说得没有错。褚屿收住脚步。褚屹费尽心思做了这样一番布置,目的是为了牵制住自己。而击破褚屹在马尔斯的计划,才是釜底抽薪的破局出路。人质的意义在于威胁,褚屹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在走到彻底决裂之前,梅自寒于褚屹而言始终都有交换价值,至少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褚屿深吸一口气。其中利弊他们能看得出,褚屹也能看得出。但如今先机已失,他只能从两个同样糟糕的选择中挑出一个。“褚屹带了多少人去马尔斯?跃迁艇已经调出来了吗,现在停在哪里?”褚屿问。

听到褚屿的回答,褚岚了然地耸耸肩,身侧的驾驶舱门随手势应声打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该说的话她已经说完,言尽于此,她毫不意外褚屿会做出她预料中的决断,毕竟从小到大,褚屿还从没吵赢过她。弗雷德里克特别先遣队的详细资料在屏幕上铺开,飞行器的目的地锁定在停放着跃迁艇的萨图尔努斯雪峰机场。褚岚给了他几分钟浏览时间,一边开启精神力驾驶系统,两条精神力接口从上方悬落在头顶,褚屿一面盯着屏幕,一面戴上接入装置。他和褚岚之间向来如此,越是要紧的事,就越得直截了当、言无不尽,而一旦达成共识,他们便再不会对并肩作战的伙伴有所怀疑。可是还是有哪里不太对。褚屿扣紧覆盖在后颈上的磁贴,一句一句地回想褚岚说过的话。向雪峰机场地面发送完信息,褚岚操作飞行器切换驾驶模式,但身旁的人还在磨磨蹭蹭,连头盔都没合上。她不满地看向身侧,却见对方一脸神游天外般的表情,然后冷不丁开口道:“你见过梅时雨了?”

“见谁?”褚岚打开头盔,没好气地问。

“见我女儿,你侄女。”褚屿侧过身盯着褚岚,“你都还没有见过她,那你说的一个接一个是什么意思?”

褚屿看着面前人变幻莫测的表情,嘴唇一张一合,欲言又止。“原来你不知道,你该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褚岚看向他的眼神中竟有些悲悯,“猜得没错,你的小beta怀孕了。是该和你说声恭喜,你又要当父亲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朱庇特政局近来颇为不太平。在距离立法选举仅剩不到半月的某天凌晨,冰湖城警察局接到警讯,城郊跑马场附近的一处的民宅中发生枪击案件,死者之一正是朱庇特绿党候选人维克多·奥斯敏。据跑马场工作人员透露,奥斯敏此行是陪大病初愈的儿子外出散心。两人轻装简行,十分低调,随行人员很少。事发当晚警察抵达时,房屋内情状惨烈,奥斯敏位于一楼会客厅内,身中数枪,已无生命体征。而与其同行的儿子不在现场,至今下落不明。候选人在竞选期逝世的事件,在朱庇特历史上还是第一回发生,选委会秘书处宣布推迟竞选,新的投票日期尚未公布。第一大在野党党魁在自己家中遭枪击身亡,在禁止持枪的朱庇特星,不啻为一个爆炸性新闻,即便在案发数日后仍旧占据头版头条。新闻节目里滚动播报着案情最新进展,有民众前往跑马场献花悼念,奥斯敏生前的两段婚姻及一个孩子又重新引起关注。这位神秘的独生子现在是死是活,是真的遭人绑架还是根本就是同谋,至今仍是一个谜。案情越是扑朔迷离,就越是引人猜测,各路阴谋论便愈加甚嚣尘上,以至于以直言着称的绿党副党魁都在社交媒体上连发数文怒斥针对邵筠母子的抹黑与攻击。

每天二十分钟的电视时间到了。护工看了一眼闹钟,干脆利落地关掉显示屏,站在跑马场悼念场地中央的记者顿时消失在屏幕画面中。如果不是精神科医生一再坚持,乔尼先生本是不愿意让电视出现在病房里的。这孕夫的脾气实在古怪得很,护工心里直犯嘀咕,每天一打开电视就看新闻,最近成天在讲什么凶杀、绑架的案子,也不嫌晦气。她本是公爵府私人医院的护理员,身为omega,远赴朱庇特照护beta孕夫的活向来是轮不到她的,只是这回病人情况特殊,格外娇贵。与她同一批调来朱庇特的omega医生在飞行器上就讨论过,这人是乔尼从水产品批发市场接回来的,送来的时候雨靴上还滴着泥水,满身的鱼腥味。一个卖鱼的小贩,成天待在又脏又乱的集市上都不嫌臭,现在住进干净宽敞的病房,反而一闻见alpha气味就呕吐不止。对陌生信息素的排斥反应是标记后omega在孕期的一种常见症状,其原理是为了防止孕中被其他alpha覆盖标记,损伤胎儿。而这孕夫只是个连腺体都没有的beta,只是怀了个孩子就来东施效颦。虽然没人了解这beta的身份,但对于他肚子里的是公爵府后嗣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一切以胎儿为重,就算孩子爸爸的要求再矫情,乔尼也不得不照单全收,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公爵府上下找了这么些合适的omega替换人选。护工这么想着,见躺在床上的人又病恹恹地合上眼睛,像是在闭目养神,就也不再出声打扰,轻轻关上门,去了外面的隔间。

旁人不和他说话,梅自寒也没打算开口。自从病房内外的alpha医生和看守被换走之后,那股不适的煤焦油味散去不少,他的呕吐症状缓解了许多,但仍是吃不下东西,每天靠输营养液度日。那天在批发市场晕倒原本是个意外。下腹的坠痛很快消退,他感觉血似乎不再流了,但一时疼得脱了力,躺在装活虾箱子上发着冷汗,周围黑压压的人影让他喘不过气。他听见摊主大声地对着通讯器说着什么,话音还未停,便被粗暴地推向一边,几个身形高大的人拨开人群,将他像沙袋一般抬进旁边的车上。梅自寒从未知道救护车可以来得这么及时发。但他还未来得及察觉出古怪,便已到达一处僻静的院落。救护车停在地下室入口前,两个急救员将梅自寒推进走廊,预备采血的护士、准备问诊的医生都在诊室里,仿佛早已等待多时。

孕夫在八个月前曾有过生产经历,体重尚未恢复至孕前水平就再次受孕,可能增加孕期并发症的风险,医生似乎对梅自寒的病历烂熟于心。而孕早期疲劳、忧虑则容易引发宫缩,加之双胎妊娠本身就风险重重,医生在超声下确认了胎儿的发育状况,两个小家伙目前一切正常,但既已出现先兆流产症状,或与胎盘位置偏低有关,就必须马上卧床静养保胎。梅自寒躺在诊疗床上静静地听着,始终一言不发。医生将胎心仪听筒贴近腹部,微小而清晰的滴答声在室内响起,他刚想说句什么,一抬头吓了一跳,诊疗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梅自寒从未见过肚里孩子的影像,听过孩子的心跳,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一对同卵双生的宝宝,仿佛这样,他就能继续当作他们并不存在。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他曾思考过无数遍孩子的去留。这不是他计划中的孩子,到来的时机太过不巧,他根本没有足够的钱和精力再次独自迎接新生。如果执意生下来,不仅会压垮自己,也是对梅时雨的不负责任。壁虎尚知断尾求生,但他永远下不了决心,于是便一日拖过一日。今天突如其来的腹痛出血,仿佛是上天都看不下他的优柔寡断,也来推他一把,劝他早日放手。这明明是件好事,梅自寒想,但还是难以自制地痛哭出声。这是他的孩子,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听见过他们的心跳,从此就再也不可能忘记。即便他逃避了太多次身体发出的警告,拖延到了出血的地步,孩子们也仍在努力地活着,好好地长大,比他们懦弱的爸爸更加坚强。梅自寒知道了自己心底的答案。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被放弃是什么滋味,梅自寒想,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

今天安排的检查提前结束,医生递过纸巾,旁边的护士扶梅自寒坐起来。先兆流产不意味着流产,不过有些父母爱子心切,紧张过度以至于情绪崩溃,在孕早期保胎病人里也并不少见。医生和他解释了病情和治疗计划,劝慰他安心静养,病人的情绪刚刚稍有缓和,就又见他突然捂着嘴面色痛苦,像是要呕吐的样子。诊室的门忽地从外面被打开,一群人前呼后拥地闯了进来,一股似曾相识的恶心气味扑面而来。梅自寒看到自己身边的医生护士纷纷让开道路,人群中走上来一个人,那张噩梦般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梅先生,好久不见。”乔尼在他面前站定,神色倨傲,仿佛早就预料到今日的一切,“折腾了一个月,没想到我们还是又见面了。事到如今,您想必已经清楚,您根本没有抚养公爵血脉的能力。没有我们的看管,您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这里就是专门为您准备的养胎的地方。这一回,您应该没有异议了吧。”

“由于您先前的不配合,让公爵血脉置于危险之中,公爵大人因此十分担忧时雨小姐的成长,决定收回她的抚养权。尽管时雨小姐已经被beta污染,但好在年龄不大,从现在开始进行净化哺育,还有挽回的机会。如果这个方法不奏效,也可能考虑清除她的早期记忆。这或许会让她吃点苦头,不过您不用担心,无论如何,这都会比让她留在一个冲动行事的爸爸身边更合适,不是么?”

乔尼的一番话说得洋洋自得,言语中又尽显宽宏大量,仿佛梅自寒是个无理取闹离家出走的妻子,而他自己则是那个劝人迷途知返的大度丈夫。先把人逼到走投无路,然后再装模做样地批判走投无路的人逃亡姿势不够优雅,梅自寒被这一通流氓逻辑恶心得胸口发闷。他前脚刚刚晕倒,后脚就有人将他带来这个地方,想必他们从一早就已经守在批发市场,或者更早一些,他在格拉丹的这一个月,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他们的视线。原来一切都是竹篮打水,梅自寒虚弱地闭上眼睛。每一回自以为的绝境中的转机,那些艰辛但隐约中有希望的新生活图景,从来都只是他的幻想。那场他已拼尽全力的逃亡,也不过是监视镜头下的一场模拟真人秀。长时间的蛰伏只为等待他精疲力竭的一刻,好来顺理成章地宣判,他没有当父亲的资格。

不管他本人是否情愿,梅自寒从此在这里住了下来,接受保胎治疗,遵照医嘱卧床静养。受妊娠剧吐的困扰,他的身形依旧瘦削,体重增长缓慢,只有肚子一日日大起来,像是个寄生在他腹腔里的怪物,不加节制地吸干母体的能量。远离了朱庇特社会之后,他不再有隐藏腰身的必要,而且相反,这高高隆起的肚腹正是他能在此养尊处优,被一大群人服务的原因。自从晕倒那天后,他再也没见过梅时雨。他尝试过向不同人直白或委婉地询问她的近况,但没有人提供任何信息。他明白肚子里的这两个孩子降生后,他更是连一眼都见不到。梅自寒自嘲地笑了笑,他今年三十二岁,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已经结束了。等到多年过后他的孩子们长大成人,兴许也会试图寻找他们素未谋面的生身父亲。他们会怎么看待我呢?梅自寒不愿意去想。是一个值得怜悯的苦命人,还是一个合该隐姓埋名的贱民。他们会不会也觉得,他的一生就像一个笑话。

梅自寒并未成为笑话,但梅时雨那里已是实打实的闹剧。连照看梅自寒的护士们都听说了,那个小小姐看着可爱乖巧,却是个十足的混世魔王,才刚接来几日,就把育婴房搅得人仰马翻,无论是alpha保育员还是omega育儿嫂都招架她不住,闹到乔尼那里,不知哪个没心眼的提了一句不如找个beta保姆试试,这可触到了这位大内总管的逆鳞,他因此发了好一顿脾气。不过乔尼气归气,所有人都很清楚,梅时雨才是这里身份最贵重的一个。尽管只是个私生女,但却是公爵唯一的孙辈,没准就是将来的主人。她不愿意做的事,没有人敢为难,谁也不想给未来留下把柄。不出两日,一个曾在冰湖城照顾过梅时雨的女beta保姆就被请来了。谁知道人是怎么请来的?护士们在值班隔间里议论。听说那保姆刚被带来的时候害怕得一声不敢出,切菜的手都在发抖。但是照看孩子的效果却是好得出奇,小小姐不仅不再闹人,连饭都肯多吃几口了。不愧是最叛逆的二公子和下等beta生下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有主意。讲故事的人描述得绘声绘色,听故事的人也啧啧称奇。

和鸡飞狗跳的育婴房相比,疗养院里则是一派宁静祥和。住在病房里的孕夫平日里沉默寡言,待人倒是客气礼貌,每天除了吃药吃饭,就是在窗边晒晒太阳,看看那几本永远看不完的书,活得像棵植物。一段时间下来,与他相交最密的人大多转了想法,也因此更为他惋惜。这beta是个美人,性子也温柔,难怪能讨二公子欢心。不过如今落得自生自灭的下场,这欢心看来也不过如此。连二公子都已不在意,其他人就更不必把他放在心上。听乔尼的意思,等到双胞胎出世,盛放公爵血脉的容器也就没什么用了,生产时顺便把人处理掉就是。医者仁心,留在梅自寒身边的医护们又多为omega,对弱者有天然的同理心,每每私下聊起此事时总不免叹息,即便这beta怀璧其罪,也有得是更人道的解决方法,没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在萨图尔努斯,贵族在家中豢养几个漂亮的beta宠物招待宾客的风流韵事早已不是什么秘闻。堂堂公爵继承人,即便来日有了夫人,在外多养个beta情人又如何呢?“这就算了吧,他有什么好可怜的?”隔间里的护士们正聊在兴头上,就听得门边传来冷笑。来人面色不善,像是对前面听到的那番同情言论嫌恶得很。

“像他这样的贱民,现在全身上下吃的用的哪样不是公爵府给的?他靠身体不劳而获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到将来会有这一天。”那人接着说完,就自顾自地穿过隔间进了病房。讨论被打断,隔间里陷入尴尬的沉默。有个护工认出他是前天新调来的营养师,不过一时间想不起他的名字。“可他不也是beta吗?”看着面前合上的病房门,有人小声嘀咕道。一屋子的护士们面面相觑。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在床上躺过整两周,梅自寒才终于被允许下床,逐渐恢复一些低强度的日常运动。进入孕中期,他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迅速鼓了起来,有了点怀双胞胎的样子。折磨他已久的早孕反应平稳下来,他得以开始恢复正常饮食,这也是营养师诺里被派遣来此的原因。对于身边的医生护士们,梅自寒大多是信任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乔尼不想让他活,他如今早已命丧黄泉,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近来他还是时常觉得不适,梅自寒反思自己是否过于敏感了,他总觉得新来的营养师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分明有些敌意。

自从身体状况好转后,他的每日电视时间被延长到半小时。他依旧每天收看新闻,仿佛了解了外界的时事动向,就能为他营造出并没有被囚禁的错觉。经过几轮地毯式搜寻,警方仍然没有发现邵嘉梁的下落。他若是遭人绑架,绑匪早就该以此为要挟与他的亲友取得联系了。但像现在这样音讯全无,一个成年男性alpha竟在朱庇特凭空蒸发了,反而指向了最糟糕的情况。就连警方发言人在今日的发布会上也表露悲观态度,直言失踪时间越长,生还希望就越渺茫,并未顾及席间的受害者亲属,仿佛对方早就该明白这个残酷的事实。

这是邵筠自跑马场惨案后第一次出席公开场合。她一如既往地以最严肃得体的形象示人,双眼因疲惫而泛红。镜头聚焦在这个接连失去亲属的女人身上,带着同情的怜悯或是旁观的冷峻。这也只是梅自寒第二回见到邵筠,相似的面容却让他不断回想起那张从办公桌对面探出头来与他谈笑的年轻人。他不相信这个鲜活的灵魂已经归于黄土。邵筠也不相信。他听见电视里的人说,她愿意付出一切来寻回她唯一的亲人,换来的却是警方先入为主的结论。邵嘉梁曾经是高分化等级alpha,是参与过极地科考的地质学家,也是完成过越野马拉松赛的运动员,有着超越一般人的野外生存能力。而警方如此轻率的决定正在杀死她的儿子。

关于朱庇特政界与萨图尔努斯权贵间的盘根错节,梅自寒只从褚屿那里了解过只言片语。接受了十余日精心的照护,无论他的精神状态如何,他的身体状况也有了极大好转,摆脱了靠基本生理需求活着的日子,大脑仿佛上了机油,重新开始运转起来。过去听闻的,近来看见的,逐渐在他脑中汇聚在一处。他察觉出了不对劲。即便真如乔尼所言,父子间没有隔夜仇,褚屿和褚屹兄弟间的龃龉即便撇去感情上的憎恶,因为利益冲突的永恒存在,也不可能一夜间消弭。如果褚屿如乔尼话中那般只要听话地与上不得台面的beta情人切割,做回他的完美继承人,便可重获父亲欢心、大获全胜,奥斯敏一家也不至于遭此大难,被赶尽杀绝而无还手之力。褚屿不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梅自寒不认为自己了解褚屿,但对此却深信不疑。或许褚屿也从没打算抛弃自己,或许褚屿很快就会来找自己。梅自寒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他宁可保持痛苦的绝望,也不敢滑向虚幻的自信。他害怕希望过后又会是新的失望。

如果天气晴朗,电视时间过后,就到了梅自寒每天去院子里放风的时间。梅自寒整理好情绪,等着人来打开病房外的门锁,来者却不是往常推他出门的护工,而是新来的那位营养师。诺里身量不高,上肢肌肉粗壮结实。和营养师的身份相比,搬运器械、运送病人之类的体力活反而更像他的本职工作。与梅自寒熟悉的护工今天不在,轮椅上少了一个腰垫,车轮也毫无顾忌地碾上平日里总会被小心避开的石子路。刚经过长时间卧床保胎,梅自寒久未受过这个程度的颠簸,下腹又有些发紧,像是宫缩的征兆。他不敢冒这个风险,不得不扯了扯诺里的袖口,出声示意他先停下。对方当即停下脚步,仿佛同他置气一般把轮椅往碎石间一卡。“还是省点工夫吧梅先生,这里又没有别人在,“诺里像是忍耐已久般冷嘲热讽道,”收收你那副娇弱的样子,我可不是alpha,不吃这套。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梅自寒就没见过诺里的好脸色。平时照顾他起居的护工们虽不是人人都和颜悦色,但至少是轻声细语。梅自寒实在回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曾和诺里打过交道,又在什么情境下得罪过他。天气已经热了起来,枝叶稀疏的树木遮蔽着石子路,诺里站在这仅有的林荫下,因炎热而烦躁不已。他刚刚清运完堆积数日的医疗费废弃物,打包完生活垃圾,又被一竿子支来顶替今日告假的护工推豌豆公主出门晒太阳。所有的重活累活,从他到来的那天起,都天然地成为他的工作。没有人对他疾言厉色,也没有人命令他,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分配好了,因为世界本就是这样运转的,这些工作上早都写好了beta的名字。诺里原以为他早已经习惯了。他在beta贫民区的小诊所里长大,付出了数倍于人的努力,才能拿着别人丢弃的机会、捡着没人乐意做的工作从缝隙中走到今天。即便如此,他的能力也很少被认可,只能拿着扫帚站在合照的边缘,就连这一回出差,也是因为他的omega同事们厌倦了长途旅行,才最终落到他的头上。可世上怎会有这样讽刺的事?令他的同事们像击鼓传花般推三阻四,迫使他远渡重洋也得来干的工作,竟是照料一只甚至不够精致的beta金丝雀。笼中的娇妻温顺天真,看不懂那些omega侍弄宠物般的眼神。当他在与玩物的污名抗争,甚至为此付出一生的时候,还有人仍在仰着头渴望着alpha的垂怜。看着梅自寒迷茫的神情,诺里像是再也忍耐不住:“梅先生,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等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之后,你会去哪里?还会不会有现在的生活?”

梅自寒没有想到仅有几面之缘的营养师会和他主动说起这个。他已经习惯了身边人的沉默和顾左右而言他,这样直白而冒犯的问题像是当头给他浇下的一盆冷水。关于自己将会何去何从,梅自寒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因为总是存着对褚屿的期望,心里并不真的相信最差的结局将会发生。但如果它真的发生了,若能以自己一身换得孩子们一生平安富足,任谁看了都该称赞他一句死得其所。梅自寒怅然地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诺里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还真是舍己为人的伟大父亲啊?”诺里靠近他,用一个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肚子里的孩子是beta,他们还能不能被允许出生?你知道公爵曾有过一个beta孩子,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自从这天过后,诺里就消失了。他没有等待梅自寒的回答,就推着人回了病房,然后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梅自寒向人问起过他,被问到的人还是同从前一样做出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梅自寒从前不知道公爵府上一代的秘辛,但他很明白诺里的话中直截了当的敲打。公爵府不接受beta情人,更不接受beta孩子。如果他强行出现,也有足够的办法让他不再存在,他们从不在意孩子身上那一点不值一提的血脉亲情。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公爵才是费朗家族的精神传人。那些在褚屿的描述中仿佛远在天边的血泪终于沉重地压在梅自寒的胸口。他其实从没想过肚子里的孩子会是什么性别,这个他曾最不在意的东西如今却成了一道催命符,随产期的倒计时一道一天天收紧。诺里把这些告诉他,已是仁至义尽。梅自寒想。但他现在还能做什么?从那场失败的逃亡开始开始,他就再没有做对过一件事。从女儿,到他自己,再到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直至失去一切。

没有出路的焦灼日子继续一天天过着,梅自寒开始在夜里失眠,而后精疲力竭在白天昏睡,作息混乱,昼夜颠倒。以至于病房里的通风管道口在凌晨被撬开时,他几乎立刻就醒了。黑夜中的人影高大熟悉,梅自寒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梦境。他听见那人的声音,盖在面罩之下显得有些闷闷的,那人说:“亲爱的,我来迟了。”

在病房内值守的护士已被另一侧降落的两个人吹入麻醉剂,倒在一边。窗外的行动信号也接连而至。已经接到人,按照计划他们应当马上离开。梅自寒刚从床上起来,像是睡懵了的,床边的黑衣人俯身将他抱进怀里,梅自寒也张开双臂,遵循肌肉记忆乖顺地环上他的脖颈。他还没走出两步,怀中的人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突然不要命一般挣扎起来。“你不是褚屿。”梅自寒向后退了退,扶住身后的床栏,他相信鼻端传来水汽一般的信息素气味不会欺骗他,“你是谁?”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年幼的时候,褚屿和褚岚还并不相像。早产所致的不足之症没有平均地分摊在两人身上。褚岚一早就摆脱早产儿的名头,长得强壮健康,如同每一个alpha幼童。而褚屿始终诸病缠身,瘦小孱弱。长到两三岁时,两人的身形已半点不似双生,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对感情甚笃长姐幼弟。两人身上只剩信息素这一处相似,不用说外人,连日常照顾他们起居的佣人们都时常难以辨认信息素中是多了一分森林气息,还是少了一分海潮氤氲。到后来褚屿被早早地送往军校,离开了那座晦暗死寂的古堡污染源,一身病痛反倒不药而愈。他像竹节抽条般迅速成长,到临近成年时,他们二人终于长得一般高。相似的身形,相似的容貌,相似的气味和精神力场,如果有意伪装,能一眼识破真假的人世间寥寥无几。

不过现在,这个名单上得加上一个人了。看着面前人惊恐防备的肢体语言,褚岚悻悻地后退了几步,这个出师未捷的乔装行动难得地令她难挫败不已。不过她的反思不会超过三秒。虽然不知梅自寒是怎么发现的,但想也知道,床笫间那样亲密的距离,那些独属枕畔的秘密,哪是她这样的局外人能模仿得了的。“我是褚岚,是来这接你的,”她扯下面罩,露出利落的齐耳短发,“褚屿去引开外面的人,我们趁现在马上走,到飞行器上就能见到他了。”

梅自寒大着肚子行动不便,还是得需要人协助。他的手臂虚虚地挂在褚岚脖颈,被她托在怀中。虽是情势所迫,但这场景还是令梅自寒尴尬得全身绷紧,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褚岚。好在褚岚跑得又快又稳,穿过黑暗的走廊,一路上行寻找与飞行器汇合的道路。他们来时从顶层的窗户潜入,破坏暖通管道到达病房。根据另一边传来的信号,他们已成功按计划将火力引向远处,但建筑物内却静得诡异,判断不出来时的轨迹是否已经暴露。在最前方探路的人去而复返,对面前的一行人摇了摇头。他们只见过疗养院建造之初的平面设计图,并不熟悉现在的内部结构,几次有限的侦察也只刚够他们确定潜入与交接点位。如今一切都需要褚岚的判断,尽管这判断如同在一片泥沼里寻物。

“四楼最西侧的窗外的位置,飞行器能够悬停吗?”刚才还在她的怀里不好意思得恨不得假装自己不存在的人突然开口问道,褚岚有些惊异地向他看去。梅自寒听见了他们讨论里的犹疑。明明他才是最了解地形的人。他观察了这样久,就是为了等待可能到来的今晚,但却没有人问问他的意见:“从半个月前,医生允许我每晚去花园散步开始,我每晚都确认过,四楼西侧从没亮过灯,应该是一块暂时废弃的区域。尽头的房间有两扇相连的窗户,如果全部破开,人应该可以通过。”

“现在是凌晨一点零八分,”梅自寒对着紧急出口灯看了一眼手表,“夜间巡逻的人与白天不同,他们的靴子踏在木质地板上时有一种特殊声响,每回经过病房上方我都能听见。每晚零点到六点之间有五轮巡逻,现在接近第一轮的末尾。在这个时间,他们应该位于二层和一层之间。”

几束目光灼灼地盯着梅自寒,有些仍然惊诧,还有些则将信将疑。梅自寒不由得抿了抿嘴,心里完全没底。他好像说得有点太多了。他不知道褚屿当时是如何向褚岚提起自己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如果褚屿真的把人都引开了,疗养院内只有这一队巡逻,那现在正是我们去四楼最安全的时机。而且一定要快,等他们发现一层病房的异样,发出警报,可能就麻烦了。”梅自寒迟疑片刻,话既然已经说了一半,他还是将所有顾虑和盘托出。

褚岚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似乎很快就做了决断。一行人各司其职,后方的人与飞行器联络确定新的会合点,前方的人继续潜行引路。褚岚一手托着人,一手攀着软梯登上飞行器时,梅自寒觉得自己并不存在的恐高症都要发作了。不过好在这一路撤退得相当顺利,之后该去哪他也顾不上了。因为褚岚刚放他下来时,他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响,远得像是从梦里传来,与双脚刚落地时来不及站稳的眩晕糅合在一起分不清真假。梅自寒不自主地摒住了呼吸,他确定了,他听见了梅时雨的声音。

今晚营救的核心目标已经达成,现在就剩到达先前约好的地点和褚屿会合,便可收兵返程,飞行器上下都放松下来,充满了愉快的空气。飞行器机舱不大,人员却不少。褚岚在军中没什么讲究,去驾驶室确认完飞行计划后,就在机舱里找了个地方坐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对面哭成一团的父女俩。她曾听闻过这位素未谋面的小侄女的美名,她的一切错处都被归咎于alpha与beta的错误结合,以至于小小年纪就顽劣异常,把乔尼折腾得没辙,不得不跑去冰湖城绑了一个beta保姆来。但如今看她像没骨头的章鱼一样贴在爸爸怀里的样子,似乎又和任何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并无不同。

梅自寒哭得很安静,抱着孩子默默流泪,看得一旁的保姆也悄悄地抹了抹眼睛。这beta长得很可口,人也聪明细心。褚岚一边看,一边无比自然地点评起来。不过为了一点兴趣就去和褚屿争抢,显然并不值当。梅自寒刚被解救出来,又马上见到阔别已久的女儿,一时慌乱紧张喜悦百感交集,腿脚发软在地上坐了半天,才有人七手八脚地扶他起来,送去座椅休息。身高不够矮,体格也不够纤细,是beta的典型相貌。褚岚的目光逡巡一圈,又看向他的腹部。这么大的肚子,怕不是快生了吧。手里抱着的还是个小不点,肚子里怀的就已经这样大了,褚岚在心里啧了一声,脸色沉了下来。果然一切都如她所想,过早地把褚屿送进军校果真后患无穷。心性再善良的孩子,被送进这台吃人不吐骨头的机器,在远离人类文明的变态培养皿里度过了人格形成最关键的几年,无怪乎会长成如今这样品种不明的禽兽。即便是最亲的亲人,一个成年人的性生活也不该由她来管。但全星系没人不知道,男性beta本就不适合生育,更不用说频繁的产褥期性交。褚屿曾得意显摆过的娇妻幼女的幸福生活图景在她心中可信度急剧下滑。如果这beta真的遭到强迫和虐待,她绝不会袖手旁观。

约定的会合地点位于疗养院以西,褚屿队里的通讯官也给出过确认信号。但等到咖啡都冷了,也不见任何动静,机舱里的气氛逐渐凝重。他们此番闯进乔尼的地盘救人,并不是为了自投罗网,比解救人质更要紧的是不留痕迹地撤退。为了增加作为诱饵的灵活性,褚屿驾驶的是一架小飞行器,无法进行跨行星航行,更不用说虫洞跃迁,这意味着他一旦未能登上飞行器,便没有逃离的可能。计划的跃迁时间一分一秒逼近,连梅自寒都察觉出不对劲,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驾驶室里的褚岚。保护好自己的力量,以待来日,是他们共同信奉的生存准则。褚岚低低地骂了一句,她生平最恨做选择,但总是有数不清的进退两难。

倒计时进入最后一分钟,通讯器红灯亮起,他们终于收到了今夜第一条褚屿的信息。但从听筒传来的却是副机长的声音:“着陆架已开启,请求接收,请求医疗队紧急救护。”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梅自寒回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褚屿的那一天。那天他穿着拘谨的衣装,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笨拙地试图说服所有人相信自己的方案才是最佳选择。褚屿就远远地坐在他的对面,无论梅自寒怎么看,都看不清他的神色,像是高高在上的裁决人类命运的神。梅自寒那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遥远的星星也有落在身边的一天。如今他闭上眼睛,能想到的都是褚屿近在咫尺的脸。有朝他笑的,有不耐烦的,有温柔的,有讥嘲的。有自己坐在褚屿身上被顶得腰酸腿软,濒临高潮被按住后脑接吻时突然放大的面孔。还有在研究所楼下的树荫里,褚屿扶着孩子的胳膊遥遥招来的手。可他唯独没有见过褚屿现在这个模样。从他被从接收舱里背出来,到医疗队将他推进治疗室关上大门,他始终安静地躺着,连被触碰时的反射都不曾出现,散发着熟悉而宁静的死气。

褚屿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外伤,仅有的几处瘀伤和擦伤还未经处理就已经开始愈合。随队医生检查了他的气道,又听了心跳脉搏,摇了摇头,向褚岚请求调用机上精神力接口进行刺激测试。褚岚还在驾驶舱里,神色凝重,身边围了一圈人,为首的副机长正向她汇报行动始末。最刚开始时一切都非常顺利,疗养院的布防看似严密,实则一触即溃,他们甫一出现,就马上吸引了全部据点的火力,为褚岚腾出救人的隐蔽空间。但到他们该撤离的时候却出了岔子,几条计划的航线都被切断。这并非因为情报泄露,纯粹是对方采用了人海战术,包围圈内的火力越打越猛,占据了所有的方向。“当时的状况明显不对劲,”副机长急切地补充道,“上尉那时认为这些人是冲我们来的,今晚真正的攻击目标是他。”

褚岚越听,眉头愈发紧锁。褚屿带的人虽少,但每一个都是战术与实战兼备,从萨图尔努斯陆军里万中挑一的精锐。即便包围的人数倍于他们,也不可能弥补悬殊的精神力场差异,突围只是时间的问题,褚屿也从不会打毫无准备的仗。况且情况如果真如他所描述的这般危急,为什么仅有褚屿一人昏迷不醒,而其他人则毫发无伤?这番情真意切的陈词拿去骗骗不知军中内情的梅自寒还可以,想要骗过她简直是痴人说梦。副机长看出褚岚眼中危险的怀疑,便更加急迫地自证清白:“为了尽快汇合,最后决定向西南方向突围,在途中遭遇强攻,底部的手动救生门被破坏,在机械员修复前有四个人潜入了飞行器。我们原以为舱门一关,控制这四个人就如同瓮中捉鳖,但没想到这正是他们的目的。”

“他们不仅戴了信号屏蔽器,机上探测器监测不到他们的位置。当他们潜入到驾驶舱的时候,我的精神力场也没有明显波动。他们四人的分化等级应该在我之上,甚至不低于上尉。”四周的人似乎都静了下来,副机长接着说道,“当时驾驶舱内除了我们还有三名队员。一旦开始交火,那些人就完全不是我们的对手。但那四个人很快同时引爆了腺体。在场所有人的精神力场都收到了剧烈的瞬时冲击,距离爆炸中心最近的领航员小靳当时都吐了一口血。但好在不到半分钟就恢复平衡了。”

“但上尉却一直没有醒。刚开始我以为是他的分化等级高,所以紊乱后平衡重建的时间更长,但再长也不可能有这么久。而且自从潜入者上机后,航道上的攻势马上就弱了下来。今晚的所有圈套,就是为了送这几个人进飞行器。所以我当时擅作主张,撤下了上尉的精神力接口,由我全权驾驶,好让飞行器全速前进。只有尽快回到这里,才有机会救上尉。”

四名自杀式袭击者的遗骸刚从小飞行器上运送下来,被放在治疗室旁。不用等褚岚发话,便有人主动领命前去查看。副机长所言乍听之下可信度并不高。作为次高分化等级的alpha,能让他难以察觉的人,放眼全星系就已并不多见。而能让褚屿都着了道的就更是凤毛麟角。高分化等级的alpha和omega几乎都集中在萨图尔努斯,非富即贵,是跻身萨图尔上流社会的金钥匙。如果只有一个兴许还有可能,能让四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甘当人肉炸弹,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天方夜谭。

但这四个人确实都是高分化alpha.人虽然已经死了,但腺体内尚有还未分解的信息素。机上仅有两台手持信息素检测器,由不同的人独立操作两次,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治疗室内的第一轮精神力刺激也已经结束,医生一打开门,半架飞行器的人就随着褚岚一同乌泱泱地跟进了治疗室。梅自寒被隔在人群外面,当前有更要紧的事,没有人顾得上安排他的席位。虽说是医疗队,但实际上也不过只有一位医生、两位护士。精神力场的诊疗是医学界最精细未知的领域,这唯一的医生并非信息素专科医生,面对成因尚不明朗的精神力创伤,她不敢妄下断言。腺体自爆是一种极罕见的攻击方式。不仅过程痛苦,而且攻击效果微乎其微,能造成像副机长所述的短暂眩晕就已是极限了。只有在攻击者的精神力等级远高于被攻击者的情况下,才有造成精神力场创伤的可能。但褚屿褚岚二人已经是接近全星系最高的分化等级,何来数倍于他的更高等级?

治疗室内正在一筹莫展,就有人从外间急急地挤进来,说梅先生情况不大好。梅自寒刚刚扶着墙吐了一场,脸色还有些白,他当时着急让人去告诉褚岚他想起了一些重要信息,但传话的人显然忽略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飞行器上没有尸检的条件,三轮信息素检测核验过,负责收殓的人趁治疗室旁的人群散开,合力将四具遗体翻过身装入尸袋。梅自寒从褚屿事发以来就被遗忘在一旁,他刚想去治疗室门口看看究竟,浓烈刺鼻的煤焦油味就随尸身翻动扑面而来,恶心的反胃感如同条件反射般接踵而至。这个味道他太熟悉了。无论是被困永冻湖上倒数死亡的刺骨寒冷,还是被关进疗养院无限期拘禁时令他夜不能寐的惊惧,这个气味每一次出现,都有坏事发生。这是腺体改造计划的气味。

梅自寒终于被从外间请了进来,以腺体改造计划相关知情人员的身份。四名死者的腺体被重新逐一检查,尽管经过自爆,但依稀能辨别出褚屿的调查报告记录相吻合的特异性改造手术痕迹。特异性改造尚且还不算是一种高效稳定的武器,而针对褚屿的精神力场进行的改造就更是难上加难。褚屿昏迷不醒的原因有了些头绪,治疗方向也明晰了起来。他的腺体遭到特异性破坏后,无法自行合成足量信息素重建精神力场平衡,失衡的精神力场又会使腺体损伤进一步加重,如此就陷入恶性循环。但如果及时介入,尽早输入足量的亲缘信息素协助重建,避免精神力场枯竭,就有望为他的腺体争取自我修复的时间。而谁能为褚屿提供亲缘信息素?“对于已婚alpha而言,最优质的亲缘信息素自然是来自标记后的伴侣。“医生说到此,不着痕迹地看了梅自寒一眼,”如果这个方法行不通,患者的父母、子女和兄弟姐妹也是良好的信息素供体。“

相对于注射信息素提取液,在封闭的小空间内进行信息素气体浸润是更加温和可控的方案。停在接收舱内的小飞行器机舱是眼下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封闭空间。事不宜迟,褚岚一拍板通过了医疗队的治疗方案,之后的事便逐级分派了下去,飞行器内变得异常忙碌。梅时雨哭过一场,刚被科琳哄着睡下,就又被爸爸抱起来,迷迷糊糊地套进外衣里,和装着辅食水壶纸尿裤的背包一起被交到素未谋面的姑姑手中。梅时雨虽然年纪尚小,信息素稀薄,但同源信息素的相互作用能大幅增强浸润效果,她的存在必不可少。梅自寒陪她到接收舱,小飞行器的机舱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分割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一起生活过,有过几个共同的孩子又如何。门内是褚屿和他的家人们,而门外的梅自寒永远是陌路人。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连信息素都无法提供的伴侣的心情。梅自寒拍了拍脸,试图振作起来,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虽然飞行计划与跃迁设置都已提前敲定,机务人员训练有素,各司其职,不会出大问题,但飞行器上的两位指挥者如今同时进入封闭状态,还是留下了一件难办的事。他们此行飞往马尔斯,将停靠马尔斯首都郊区核电站营地休整。核电站目前的实际掌控者是马尔斯独立同盟军的科学主管。科学主管其人行事谨慎,对与萨图尔努斯有关的一切都有极强的戒备心,而他偏又是同盟阵线创始人之一,他的意志对决策有着很大影响,是同盟阵线里最难啃的骨头。因此前期的接触颇为艰难,即便现在同盟阵线已有马尔斯三座核电站在手,在早期的占领行动中有过几次成功的合作,迄今为止也只有褚屿一人与他有过单线联系,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如今双方信任加深,才有了这头一回的实际接触。而这回重要的初次正式会面,若是两位指挥官同时缺席,便显得过于有失诚意,恐又失信于人。如果情况真的足够糟糕,褚屿无法在降落前苏醒,就得找个身份相当的人代为出席。褚岚想,飞行器上倒是有一个现成的人选。

这个担子是梅自寒主动揽下的。褚岚刚讲完背景信息,还未提出请求,他就应了下来。他也是马尔斯人,让他来沟通,更容易获得同胞的信任。而且他还怀着孕,马尔斯人向来爱护婴儿和幼童,想必也不会伤害他的孩子。不需褚岚说,梅自寒就知道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褚岚列举了他的诸多优点,唯独没有提及问题的核心,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可以代表褚屿,该怎么代表褚屿。小飞行器舱门关闭后,便有人带着梅自寒去休息室里,为之后可能的会面梳洗更衣。机上没有适合他的衣服。即便换上了最大尺码的制服,硬挺的布料仍是在他的腹部勒出一个滑稽的曲线。没有了宽松病号服的遮掩,高耸的孕肚一览无余。梅自寒终于明白了褚岚的意思。他不需要有任何身份。他是一个怀孕的男beta,是一个被萨图尔努斯人占有过的马尔斯人,这就已经足够。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他不想当一个没用的人,梅自寒松了松制服的纽扣,以获得几秒顺畅的呼吸。他救不了褚屿,也不会驾驶飞行器。他不能什么都做不好。

飞行器降落在马尔斯的时候,接收舱里的治疗还没有结束的迹象。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备用方案有条不紊地马上启动。梅自寒从未设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马尔斯。一年前离开的时候,首都的天气似乎还没有这样热。他站在机舱大门后,人群在他的身后,来自停机坪的热浪随着降下的舱门翻涌而至。过于贴身的衣服让他始终有些不适,梅自寒扶住旁边的栏杆,思考着根据礼节,此时是否该由自己先带人下机。他正迟疑间,对面来人却突然加快步速走上前来。

“怎么是你?”王述终于看清对方的脸。这是她最喜欢的学生,她不可能认错。王述的目光扫过梅自寒慌张无措的眼睛,清瘦的脸颊,蹩脚的萨图尔努斯制服,最后落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她的脸色白了白,声音也沉了下去:“梅自寒,你怎么会在这里?”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梅自寒当时之所以怀着身孕离开马尔斯远走朱庇特,就是为了逃避身边人对于他私生活的指摘。尽管这并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甚至在中央大学核泄漏危机时为他带来了更大的非议。他原以为自己总能在回到马尔斯之前做好心理准备,重新开始,但绝不是在此刻,以这种状态,面对他最不愿见到的人。他曾听褚屿提起过马尔斯同盟军里的这号人物,转述中的王述性情固执,说话直来直往,一视同仁地拒绝与所有alpha谈判,反对接受任何来自萨图尔努斯的合作。虽然不知道最终是什么让她的态度发生松动,可能是褚屿褚岚无条件送上的三座核电站实在令同盟军无法拒绝,但她始终没有放下警惕。如今她的戒备全部坐实了,证据就在眼前。护送梅自寒下机的所有alpha都被留在原地,连贴身照护的医疗队员也不例外,目送着梅自寒一边极力表示“一切无碍”一边被来人气势汹汹地挟持离开。褚上尉由于身体原因无法露面,而由他的情人代为出席,乍一听似乎合理,但放进现实处境里,让被来自宗主国的alpha占有过的怀孕马尔斯beta去接待他的同胞们,相比于友善,更像是挑衅。相似的猜想在人群中蔓延,但谁也没说出口,只是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梅自寒不知道如何面对恩师,王述也暂时没有兴师问罪的打算。梅自寒被请上车,塞进后座,王述一路都当他不存在,照常处理着工作、向下属传达着指令,以至于他们还没回到营地,更衣室就已为梅自寒准备好了。脱下过于紧绷的萨图尔努斯制服,换上宽松的便装,梅自寒看到外套的挂钩旁边甚至还贴心地为他准备了一套孕晚期适用的托腹带。他之前从没用过这个东西,磨蹭半天也没把托腹带系清楚,不得不提着带子出来。王述就在外面等着他。

从王述见到褚屿的第一面起,就对他没有一点好印象。年轻气盛的顶级alpha,即便是放下身段谋求合作,也难掩骨子里的骄矜自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符合她对萨图尔努斯贵族的一切刻板印象。像他这样的alpha,就算有未婚妻,在外养几个情人也不足为奇。但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梅自寒。王述回想起梅自寒刚在军事基地待过半年,一回学校位置都还没坐热就急急忙忙去了朱庇特,到如今坐着褚屿的军舰从朱庇特回到马尔斯,一切都连得上了。只是中间梅自寒又曾莫名其妙寄来过一封辞职信。那时正逢核试验失败,废料泄露殃及校园。她忙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还没细看过梅自寒寄来的材料,夹在里边的信便不翼而飞了。事后她做过仔细的排查,在丢失期间唯一一个与信有过接触机会的外人是褚屿。平日在人前端着一副贵族做派,背着人偷起东西来倒是也毫无心理负担。王述回想着当日的细节,哑然失笑。一个写了长篇大论给完全不无辜的人开脱,另一个趁乱偷走辞职信。好一番两情相悦情真意切。可褚屿是什么人?这哪里是梅自寒能玩得起的游戏。

身外的衣装容易更换,但肚子里的罪证无处可藏。梅自寒又一次站在王述面前,依然窘迫不已。好在王述适时收回了审视的目光,拿过他手里的托腹带,径直到他身后替他戴上系好,为支撑孕肚而负担过重的腰肌一时间松快不少。事已至此,她还来得及说些什么呢?梅自寒听到耳边传来王述微不可察的叹息。他听到王述问:“他对你好吗?”

梅自寒没想到王述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他的心里也全无答案。褚屿喜欢自己吗?从一开始的威胁强迫,到后面三番五次的不告而别,虽然也有过那么几回,褚屿如天神般降临解救自己于水火,但追根溯源,如果不是因为褚屿,他本就不会陷入困境。如果这样也算待他好,那就没有什么行为能称得上坏了。梅自寒还在思考措辞,王述就已从他的神色里得到了答案。她接着问道:“那你爱他吗?”

在梅自寒面前,王述从不是位严厉的老师,他过去鲜少被这样逼问过。他想说不知道,但他心里明白这绝不是真实的回答。或许是从给褚屿准备生日礼物开始,或者是误打误撞尾随褚屿回家的那晚,又或者更早,从他见到褚屿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经深陷其中。即便是一次又一次失望到极点,只要褚屿向他招招手,他又会忘掉一切回到他的身边。他全心全意地爱着梅时雨,也期待着腹中双胞胎的降生,不只因为他本就喜欢小孩,更是因为这是他和褚屿的孩子。他实在羞于面对这样的自己,但拙劣的掩饰经不起审视,赤诚的心意被太阳一照,就展露出灼热明亮的原型。他自始至终都爱着褚屿。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心,他不想欺骗王述,也不愿欺骗自己。

梅自寒似乎什么都没说,但王述已经获得了她想要的回答。以两人悬殊的地位差异,若是褚屿主动展开攻势,放眼全马尔斯也难有beta能够抵挡。于褚屿而言唾手可得的,或许就已是梅自寒前半生闻所未闻的繁华精彩。如果梅自寒轻易被光环所诱,从此踏入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便如同一脚踩空。一时的伤心困苦并不可怕,一生很长,总有顺境逆境。但可怕的是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的人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能仰着头等待他人垂怜,被动接受命运的到来。好在她最喜欢的学生没有让她失望。“世间之事,没有值不值得,只有你愿不愿意。”王述拍了拍他的肩膀,如同过去那样,“走吧,我们去会客室。褚屿醒了,在那里等你。”

离开王述的办公室,穿过走廊就是会客室。褚屿信守营地的规矩,没有带人随行,走廊上空空荡荡的,临时建筑的地面被两人踩过,发出嘎吱的异响。会客室的门板极薄,即便是关上锁好,两人一走近,房内的争执声便清晰可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房门里传来褚岚质问的声音,“我之前还以为能被你看上的人会有多特别,今天一瞧,原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beta.但是不够普通怎么能行呢?褚屿,你还记得开始调查爸爸死因的那一天,我们是怎么说的吗?你忘记了。我们那时候约定,绝不会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卷入复仇。公爵最看重血统,你就和最普通的beta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把高分化的家族血统污染个干净。公爵还看中声名,让我猜猜,要是你家小情人生了beta,下一步你还应该把他们公开。最好是先被人无意中发现,然后再把消息一点一点透露出去,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能逼得公爵府也不得不承认,好狠狠打一把他们的脸。好一个一石二鸟的绝佳计策,但是那个beta又做错了什么,要被你这样利用?”

走廊里的二人都停住了脚步,王述回头看了看梅自寒,神色不明。会客室里陷入长久的沉默,而后才传来重物砸碎的声响。褚屿怒极反笑,声音也跟着沉下来:“我平常和谁上床,上床的时候在想什么,还不劳您挂心。逼公爵府承认这样的事可真是说笑了,现在还没人能做得了他的主。再说梅时雨姓梅,和公爵府有什么关系?梅自寒肚子里那两个没名没姓的,谁知道是哪家的崽子。你最担心的不就是这个吗?”褚屿冷笑道,“你现在可以放一百个心了。没有人能影响你的继承顺序。”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走廊里的空气骤然变得稀薄,梅自寒有些喘不过气,心口钝钝地发麻。他伸手扶住墙,转身就要往回走。他的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他要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越远越好。但王述不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一手拉着他的手腕,一手在会客室的门上重重地扣了两下,不等室内的人回答,就带着梅自寒不由分说地走了进去。会客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突然的闯入而中止。争执的核心已经到场,褚岚也不愿在当事人面前继续吵下去。“你明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相比于褚屿,褚岚的情绪控制能力显然更胜一筹,“如果这么想能让你良心好受一点,那你就继续吧。”她丢下这句话,看也没看褚屿一眼,径直离开了会客室。

褚屿还站在窗边,脚边是碎裂的玻璃。梅自寒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被牵到褚屿面前,王述看了看相对而立的两人,安慰般地揉了揉梅自寒的肩头。梅自寒听见王述让他们两个好好谈谈,她先在外边等,然后身后传来门合上的声音,会客室内又归于宁静。

时隔数月,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相见。梅自寒比从前更加憔悴了,他过去费心费力照料调养,好容易给人养得圆润一些的脸颊才没过几月就瘦了回去。褚屿看哪都觉得不对,唯独肚子是对的。又圆又鼓,沉沉地坠在身前,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这是梅自寒为他怀的孩子,褚屿的心里升起一种隐秘难言的感觉。这个消息他原本早就知道了,但又像是第一回听说。一份他只敢在梦中肖想过的礼物竟真实地出现在眼前,仿佛一不抓住就会马上消失。他不再打算抑制内心的冲动,走上前去马上把人拥入怀中。

梅自寒的双脚离开地面,一声惊呼还未发出,就被柔软的唇舌堵回喉咙里。褚屿过去情动时也总是这样吻他,海潮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涌上来,压得他动弹不得,却又沉迷其中。灵活的舌头趁虚而入,撬开齿关,剥夺他口鼻间所有氧气。待到梅自寒缓过劲来,已经肿着上唇同褚屿一道躺在会客厅的沙发上,身下枕着几块简陋但还算柔软的坐垫,手臂也亲昵地环在对方的颈间。褚屿的脸还埋在梅自寒的肩窝,传来的说话声闷闷的,他说:“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马尔斯陪着你,好不好?”

这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好好谈谈的姿势,梅自寒缓慢地回过神,推了推身上的人。褚屿从善如流,托着他的膝弯,抱他起来坐在自己的腿上。他才刚将人哄好些,断不能放梅自寒坐到遥远的谈判桌另一端。刚才同褚岚的对话,他不知道梅自寒听见了多少,但他并不为先前所言而后悔。他与褚岚再如何信任无间,那个本就错置的继承顺序仍然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心结。他既已做出选择,就该给褚岚最明确清晰的回答,消除她的所有顾虑。而且即便仅从字面上理解,他也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梅时雨属于梅自寒,那两个未出世的孩子也如此。孩子天然地属于孕育哺育他们的人。不用说公爵府,即便是他本人,也不能将孩子从梅自寒身边夺走。他想留在梅自寒和孩子们身边,于是请求梅自寒让他留下。他知道梅自寒从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当时在冰湖城我也并不想不告而别。只是核电站事发突然,测试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步骤,一旦中止就是功亏一篑。如果不是当时及时赶回斡旋,这里的一切当时就已经暴露,所有计划毁于一旦。”褚屿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释,于是便从头讲起,“我离开前知会过奥斯敏,他一直知道你的存在。原以为有他在,即便你被公爵府找上,也是在他的地界里,至少能保护你和孩子安全无忧。但没想到他早已自身难保,他的仁慈果真害死了他自己。”

“褚岚后来带人去朱庇特的时候,枪击案已经发生了几天,只来得及救回邵嘉梁。也是他命大,中了两枪都没伤到要害,硬是带着伤逃进附近的森林,在里面藏了三天两夜。褚岚费了好大劲才找着他。”褚屿的拇指抚过梅自寒的侧脸,尽量轻描淡写地带过其间凶险,“褚岚把他带回了萨图尔努斯,秘密送进陆军医院。没有人比他们更擅长处理这种伤情。邵嘉梁现在命是保住了,但人还不太好。之后能恢复到怎样,就看他还能不能接着硬气下去了。”

“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比你和孩子们更重要。”褚屿的神色逐渐变得严肃,仿佛这番话已经在他心里翻来覆去思考了许久,终于等到说出口的这天,“公爵府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在离开那天就发誓绝不会再回去的地方。如果不是六岁那年被死马当活马医送进军校,我应该早就已经死在公爵府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彻底地离开,当时来马尔斯修主持项目是,后来去朱庇特调查是,包括那个所谓的婚约也同样如此。索菲和我只在小时候有点交情,我需要借她的身份获得在她的家族里的便利,而她也要用这个婚约拿到她想要的东西。现在我们都获得了各自所要的,合作结束,解除婚约的消息这几个月就会公开。”

“所有的事都在计划中,唯独遇见你在计划之外。”褚屿紧了紧环在梅自寒背上的手臂,但却不愿意看他的表情。面对梅自寒,褚屿一向胸有成竹,但在剖白心意的此刻,也不免紧张起来,“从很早以前,我就明白我不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但直到有了你和梅时雨之后,我才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我想要的人生。我从前在公爵府里拥有的一切,头衔、权力和永无止境的痛苦,都将由更适合它的人接管。这本来就是属于她的东西,我只是物归原主。我很快就要失去所有头衔身份。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alpha,你还愿意带他回家吗?”

梅自寒第一次带褚屿回家,是在那个错误的生日之夜。在那之后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可如今再回想当时的痛苦,梅自寒却是一点也想不起了。他当时喜欢褚屿什么呢?梅自寒扪心自问。因为长得好看,气味好闻,以及在后来的夜里每每把他折磨到濒临崩溃的欢愉。等到他知道褚屿究竟姓甚名谁时,梅时雨都已经在肚子里了。他不可能不在乎褚屿的身份,但是弗雷德里克公爵这样贵重的头衔,于他而言始终只有惊而无喜。如果褚屿只是一个普通军官,只要他们彼此相爱,梅自寒愿意放下一切随他去任何一个星球,他相信自己有在任何地方重新开始的能力。但褚屿不是。他无法想象他们能有怎样的未来,即便在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都未敢奢望过地久天长。经过这一遭,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公爵府是个什么样的所在。连褚屿父亲那样的贵族omega都难逃被折磨致死的结局,更遑论他这个本就为人所不容的beta。但现在褚屿却突然说他要离开公爵府。那颗偶然降临的星星说他要永远留在这里,尽管星星并非为他而来。但这又如何呢?梅自寒不在乎,他只知道这颗星星终于将要归他所有。梅自寒的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回应。他说他愿意。

梅自寒不过是迟疑了几秒,褚屿却觉得过去了十年。等得涨红了脖子,才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他从未怀疑过梅自寒有多喜欢他,只是热衷于一次又一次的确认。不过这一回,他急急地去寻梅自寒的唇,对方却还是一副神游天外心不在焉的样子,一个缠绵的吻都拉不回他的注意力,啃咬的力度不由得逐渐加深。“在想什么呢?”褚屿佯怒道。

梅自寒上一刻还在接受深情告白,下一秒就惨遭攻击。“没想什么,只是觉得有点不真实。”他舔了舔受伤的嘴唇,舌尖传来的疼痛倒是真实得很。他回过神看向褚屿,又自顾自笑了:“你知道吗,在去朱庇特之前,我已经看好了新校区附近的房子。当时都还没建好,学校就有不少老师交了定金。我那时候想着,等我回来入职拿到安家费,再加上之前的存款,正好够付一套小两房的首付。等梅时雨长大一些,她就该有自己的房间了。小区离附属小学就隔了两条街,她上学也方便。”

“当时以为刚刚好,现在看来却是完全不够用了,不过你别担心。”梅自寒捉住那只偷偷伸进自己衣服里作乱的手,郑重地拍了拍,要他放心,“从小时候开始,我爸妈每年都会给我存一笔钱,妈妈总说是留给我结婚用的。但是我知道即便我永远都不结婚,他们也会在我最需要的时机把钱交给我。现在这个时机到了。人上了年纪,总是喜欢孩子的。梅时雨又这么可爱,等他们见到了,不知道会有多高兴。我再和妈妈好好谈谈,他们会理解我们的处境的。”

梅自寒说得认真,褚屿也停了玩闹的心思。梅自寒像一只筑巢的雄鸟,小心翼翼地将收集已久的亮晶晶宝石一件一件排开,向伴侣展示求偶的诚意。但褚屿并不为此而喜悦,莫名的焦躁反而不受控制地蔓延上来。褚屿知道,像梅自寒这样一个体贴负责的beta,和任何人结为伴侣,都能举案齐眉相守到老。而这个伴侣从来就不是非他不可。和全星系任何一个alpha相比,他唯一的优势无非是多占了梅自寒孩子们的父亲的身份。但这也不算什么。若不是梅时雨的分化等级引发警报,打破了既定的人生轨道,在梅自寒原本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他的一席之地。梅自寒从没打算向自己求助,甚至没想让他知道。即便到了今日也是如此,无论是经济窘迫还是处境困难都只打算一个人扛,仿佛他只是梅自寒家的房客。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席卷了褚屿的内心。他倒宁可梅自寒是那种大着肚子找上门来哭哭啼啼地缠着他负责一辈子的beta,也好过如今这样温柔地笑着说一切都好,仿佛就算他明天就英年早逝,梅自寒也能马上擦干眼泪,独自开启新的生活。与被贪图财产权势相比,不被伴侣需要才是身为alpha的人生头等失败之事。一旦习惯了拥有,得而复失的痛苦将远胜从未拥有万倍,哪怕这只是想象中的失去。

光是愿意还不行,褚屿想。他仿佛全然忘记了当年抛弃梅自寒,留下孕夫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待产的人是谁。他得想个办法,让梅自寒永远都离不开自己。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一年以前梅自寒离开马尔斯时曾是个秋天,一年后的如今也同样。黑夜逐渐取代白昼,两人不过是在会客室里连亲带抱黏糊了一阵,窗外就已暮色四合。王述早已不在门外等候了,一早就同褚岚一道离开去了实验室,和她从前每一回一样。核电站核心区域出入口每日夜间关闭。褚岚的飞行器以及大部分随舰人员都留在核电站外圈原地休整,梅时雨也被留在舰上由专人照料,褚岚留了口信,等明天一早就把孩子送来。只有褚屿的私人小飞行器被特意取下,停靠在会客室附近,仿佛替她说完了那句未曾来得及说出口的逐客令,让他爱去哪去哪,不必再插手后续事宜。

褚屿对此自然是求之不得,恨不得今晚就和梅自寒远走高飞。不过平白被送上一个清净不被人打扰的二人空间,对于一对小别重逢的爱侣而言,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礼物了。褚岚难得贴心一回,褚屿想,他实在没有任何拒绝的的理由。

小飞行器内陈设一如既往,是他们在冰湖城住处的翻版。什么都没增加,也什么都没减少。梅自寒熟门熟路地洗过了澡,一窝进被子里就再也不想起来了。一天之前他还是疗养院里的阶下囚,被困在病床里不安地等待自己的命运。短短一天之间,他不仅见到了梅时雨,还从朱庇特回到马尔斯,重见恩师时虽难堪不已,但幸而被她推了一把,才得以站在褚屿面前,亲耳听他说打算离开公爵府,从此和自己在一起。褚屿把温热的营养液端来递到他手边,又无比自然地摸进被子里,把他的小腿捏在手里,不轻不重地按揉着,缓解他因怀孕所致的轻微水肿。梅自寒已经饿过劲了,生平第一次觉得人类饲料营养液也能如此美味。这一天跋涉奔波,乍悲乍喜,他原先还不觉得累,如今置身于安全熟悉的环境,如同一只回到巢穴的小动物,困倦不受控制地占领了他的大脑。褚屿安静地坐在床边,像个从不打扰客人休息、兢兢业业的按摩师傅,只是服务范围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大,按摩手法也愈发放肆,从脚踝按到小腿,从膝弯捏到大腿,直至揉上他的胯间。

梅自寒觉得这一天已经足够累了,但褚屿觉得还不够。褚屿替他褪下裤子时,梅自寒还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睛,身体却有着自己的肌肉记忆,顺着褚屿的动作曲起双腿,邀请着他继续探索。梅自寒的上衣被推倒胸口,腹部皮肤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一个湿润的吻就印了上去。褚屿终于拆开了这份专属于他的礼物,温热的,柔软的,他的脸贴在上面,相触的皮肤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肚子里住着他的两个孩子,是梅自寒被他占有过,而且愿意被继续占有的证明。与梅自寒最初得知孩子的存在时的惊讶不同,这一切始终在褚屿的意料之中。无论是beta还是omega,经历自然生产后都会有一段生殖腔口尚未完全闭合的易孕期。他们又有过频繁的无避孕措施性生活,这两个孩子明明来得理所当然。褚屿承认自己曾经居心不良,占据信息优势却从未向梅自寒透露半分。但若没有梅自寒自己允准,他的目的也无法如此轻易达成。褚屿回想起过去每晚梅自寒在他身下的难耐呻吟,他最多只能射进梅自寒的生殖腔口,如果不是生殖道在高潮的收缩中将精液送进那处更深的所在,生殖腔里怎会又一次住进新的房客。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这beta天生了一副淫荡的身子。褚屿这么想着,不由得越发口干舌燥。原本轻抚着孕肚的手一路向下,他低下头,埋进身下人的双腿间。

全身上下最要紧的部位被骤然含进湿热的口腔,梅自寒当即睁开双眼惊叫出声。褚屿知道梅自寒早就醒了,不被这么一吓,不知道还要装到几时。灵活的舌尖从柱身舔到顶端,将仍然不停外溢的清液卷进口中。光是捏捏腿就这么湿了,却还要闭着眼睛装睡蒙混过关,梅自寒在床上总是口是心非,褚屿想,还好自己及时给他脱了裤子亲口检查了一番,不然又得被他骗过去。虽然这早已不是第一回被褚屿口交,但攀升得过于剧烈的快感仍是让梅自寒惊惶不已。他的衣服已经被褚屿脱了个干净,赤裸的皮肤在炽热的空气里战栗。高高隆起的肚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看得见褚屿在他腿间起伏的侧影,但怀了孕的身体比往常加倍敏感,他甚至能感受到褚屿舔舐自己性器时舌面的突起,洒在囊袋边温热的鼻息。褚屿一向懂得如何在床上取悦拿捏自己的beta,他从梅自寒愈发短促的喘息中捕捉到了高潮的信号,更深地放松了咽喉,口腔紧贴包裹柱身。梅自寒再也承受不住,不自觉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嘴边溢出变调的呻吟,交代在了褚屿口中。

梅自寒仰面躺在床上,还在释放后的空虚里出神,就让褚屿捏着下巴抬起头,被强迫看清吞咽的每个细节。褚屿不打算给梅自寒更多放空的时间,一面解开自己的衣服,一面支使梅自寒自己翻个面侧身躺好,然后从后方抬起他的一条腿,用手指插入后穴。久未被人造访的穴道已经在高潮中湿透了,热情地迎接着来客。褚屿把先前准备好的润滑液丢到一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屈起指节按揉穴道内熟悉的硬质凸起,模仿着交媾来回抽插。梅自寒的后穴早已被操熟了,光是被用手指玩弄,刚刚才射过的性器就受不住刺激,再次昂扬地抬起头,难为情地硬在腿间。褚屿知道时候到了,有条不紊地抽出所有手指,完全勃发的下半身贴上梅自寒的身后,冠头蹭过穴口,却不着急插入。他拿过梅自寒正抱着肚子的手,引向自己胯下。“忙了这一天,现在有点累了,”褚屿合拢梅自寒的手指,让他握住自己的性器,“实在是累得插不进去了,宝贝能不能帮帮我?”

方才还在被细致地疼爱的后穴突然间空了下来,梅自寒仿佛从美梦中惊醒,正要回头问个究竟,手里就被塞进一根灼热烫手的肉棒。说完那番话,褚屿仿佛是真的累极了,连扶着梅自寒小腿的手都收了回去,只等着梅自寒自己动作。褚屿过去从没提过这样无理的要求,更何况是现在,梅自寒的身体比从前笨重了许多,他费力地挪动了几分,仍然看不清身后。他原本已经被操弄到临界点,当时的快感有多强烈,如今断崖般的空虚便有多焦灼难忍。而褚屿仍在火上浇油,他吸了几口冷气,似是在竭力平复什么,而后状似平静地说:“如果宝贝自己吃不进去,那就没法做了。”

梅自寒的鼻腔里涌上一阵酸涩,呼吸里也带上了哭腔。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全身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身后那一处,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体亟待填满,握着手里的东西胡乱地试探,但越是着急,就越不得其法。他像落入陷阱一般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但他知道褚屿能救得了他,褚屿是解药的唯一拥有者。梅自寒回过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红着眼睛嗫嚅道:“老公,求求你。”

褚屿几乎是一插进去,梅自寒就马上射了出来。雪白柔软的臀瓣被粗暴地揉开,让性器钉进最深处。新一轮的高潮来得持续而绵长,梅自寒控制不住地低声呻吟,后穴生理性地收缩,如同千百张小口,绞紧了含在其中仍然硬挺的性器。褚屿支起上半身,把怀里汗津津的beta翻过身仰躺,托着膝弯把双腿分到最开,让他从正面被插入。仰面张腿的体位让孕肚的存在格外明显,褚屿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意识到他正在操干自己怀孕的beta。上一回在这张床上和梅自寒做爱时,他正因为邵嘉梁的事迁怒于梅自寒,他那时只恨beta没有腺体无法被标记,唯有被内射受孕,让自己的孩子占据他的身体,才能赶跑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蜂浪蝶。在梅自寒身上,他的幻想总是能够实现。他如今不仅想让梅自寒为他生孩子,还想让梅自寒的心也永远属于他。他知道新的愿望也同样实现了。他俯下身亲吻梅自寒的侧脸。“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褚屿说,“宝贝,你再叫一遍。”

褚屿的骗术过于拙劣,梅自寒也从极度羞耻的境地里缓过劲来,自然一声都不愿意再叫了。梅自寒不应,褚屿也不恼,只是不等高潮的余韵彻底消退,下半身便开始动作起来。被开发完全的后穴湿润柔软,褚屿每一下都将性器尽数拔出,再盯着交合处全根没入,穴口溢出的水渍混合着汗水和精液濡湿了身下的床单,床上一片狼藉。但梅自寒已顾不上这些了,他还从未受过这样的折磨,生殖腔里被两个孩子沉沉地压着,生殖腔外被孩子的父亲索取占有,褚屿偏还总是坏心眼地顶弄着他的生殖腔口。身体深处的小口为保护腹中胎儿矜持地紧闭着,但一被触碰,就露出敏感放浪的本来面目。梅自寒被顶得四肢发软,一张开嘴就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浪叫。隆起的肚子随着抽插的动作前后耸动,梅自寒羞赧不已。但他现在哪里还有害羞的资格,梅自寒想。如果不是在朱庇特时终日沉溺性爱,如今也不会这样大着肚子挨操。穴道内的攻势越发猛烈,梅自寒的敏感点被反复碾过,几近崩溃边缘。耳边的喘息声也越来越粗重,梅自寒抱紧了身上的人,像抱住狂风骤雨中的孤舟,迎合着褚屿的动作打开身体。他被顶弄得绷直了脊背,眼前一阵阵发白,后穴深处也涌入一股热流。

褚屿退出梅自寒的身体,穴道内的白浊体液顺着他的动作流了出来。连续的高潮抽干了梅自寒所有的力气,他浑身虚软,被操得合不拢双腿。褚屿端来热水替他清理身体时,梅自寒已经昏昏沉沉地合上眼睛。温热的毛巾擦过他脸上的泪痕,颈上的汗珠,褚屿正要回过身清洗毛巾,却被从被子里伸出的手握住了手臂。“谢谢老公”,梅自寒把脸埋在枕头里,声若蚊蚋。褚屿一时间停住了动作,神情不知是惊是喜,仿佛马上就要落下泪来。在褚屿愣神间,从被子里伸出的那双手揽过他的脖颈,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上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梅时雨被送回来之后,梅自寒在核电站里又逗留了几日。他如今在首都没有住所,学校的公寓早在前往朱庇特时就被收回了。但即便没有收回,他离开时孑然一身,如今归来拖家带口,处境也早已今非昔比。王述来看过他几回,给他带了适合孕夫的餐点和营养品,也把自己的医生派来照看他的身体。梅自寒接受了她的所有好意,但王述何以成为同盟军的科学主管,核电站如今又为何戒备森严,梅自寒心里纵有一万个疑团,但事涉机密,王述没主动提起,梅自寒也不便多问。好在王述也不再过问他的私生活。梅自寒不知道褚屿私下同王述承诺什么,又或者他什么也没说过,只是亲眼见得木已成舟,任谁也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关系。他们只能聊聊冰湖城的风土人情,合作项目的研究进展,怀梅时雨时的生产始末。昔日的学生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王述知道有些话不该由她说了,但临到告别时还是忍不住叮嘱了几句。马尔斯如今时局不稳,但正常的生活仍在继续,大学也依旧运转。且不论孕产本身的损伤,待梅自寒腹中双胞胎降生,同时抚育三个几乎同龄的幼儿将会是沉重的育儿负担。生育向来是三十世代女性研究者的一道坎,如今梅自寒也不得不面对。他是想按原计划尽早入职回归研究所,还是就此将重心放在家庭,人生的选择没有高下之分,只求将来回想时,不要留下一生的遗憾。

梅自寒不是没考虑过这些问题,只是还没寻到时机同褚屿商量。褚屿这几日都奔波在外,忙于布置他们在马尔斯的新家。他在会客厅里的那番“是否愿意收留一无所有的普通alpha”的深情告白,当即就唬得梅自寒小心地端上了自己的所有底牌。他自然可以照单全收,顺水推舟榨干梅自寒的全部身家,只是未免过于缺德。他并非真的一无所有。继承权不是免费的,他也从不做亏本生意。再说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间的事,怎么能叫骗呢?褚屿想。以褚岚的头脑和手腕,就算他竹杠敲得再狠,从长远计,这点损失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褚屿这么想着,自动忽略了褚岚交接文件时愤恨的眼神。今时不同往日,他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孩子们考虑。

根据过往多次不请自来、把梅自寒家住成自己家的经验,褚屿装修起新房来也得心应手。他让梅自寒万事不用操心,尽管时间仓促,但预算充足,连当时遗留在冰湖城家中的大小物件都被他陆续运回,按梅自寒的习惯安放妥帖。以至于梅自寒搬进这座首都城郊的小屋时,都产生了熟悉的错觉,仿佛他从来就该生活在这里。房前有院子,屋后有森林,天气晴朗时,梅自寒时常坐在院子的躺椅里,看着褚屿陪梅时雨在草坪上打滚玩耍。梅自寒从未想过自己会过着这样的生活,眼前的画面仿佛是他的心愿的投影,因为过于完满而显得有些不真实。不过这完满里尚有一角缺失。褚屿陪孩子玩累了,两个灰头土脸的原始人回到躺椅,褚屿一面顺嘴接过梅自寒喂给孩子的水果,一面假装无意间想起一般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见见爸妈?”

梅自寒没想到褚屿会先提起此事,世上竟有丑媳着急见公婆。在马尔斯,beta同alpha结为伴侣的情况虽然少见,但也还不至于是天方夜谭。而且自小以来,他就从未与beta交往过。关于他的性取向,他相信父母并非全无心理准备。但他们大概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已经同alpha做过了所有该做不该做的事,还有了不止一个孩子。梅自寒终于感受到了一丝迟来的羞耻。陌生人的眼光、身边人的议论终归都是身外事,梅自寒并没有那么在意,即便是那天在核电站见到王述,也是惊讶多过于尴尬。但唯独一想象到父母看见自己大着肚子抱孩子的样子,梅自寒的脸上就直发烧,头顶快要冒烟。而作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褚屿无论在场与否,效果似乎都一样糟糕。梅自寒当年说得有多笃定,如今便有多懊悔。梅时雨对车内的低气压一无所知,只当自己坐上了车就是准备出门郊游了。褚屿等哄了她睡下,才握了握梅自寒因焦虑而冰凉的手,让梅自寒到了家里先带孩子进去,剩下无论发生什么,就算是爸妈拿了扫帚打他出去,让他在门外跪着,他也一定照做,绝无怨言。

褚屿在内心给自己加了一百场戏,做好了在大雨里跪上三天三夜谢罪的准备。可惜天公不作美,滨海的初春总是阳光明媚,梅自寒家里也已经早早地换上了扫地机器人。梅自寒的父母到底没舍得为难自己的孩子,梅自寒过去常出野外,时有与外界失去联络的情况,他们原本已经习以为常,但从未过哪一次同这回一样这样久。如今亲眼见得孩子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心中的石头落地。而且这还是梅自寒头一回带对象回家。他们听了一通两人如何在基地里一见钟情,之后因误会分离,梅自寒远走朱庇特,褚屿千里追爱,最终破镜重圆,决定一同回马尔斯定居相携到老的故事。故事编得三分真七分假,梅自寒在家里同褚屿练习了好几晚,才勉强鼓起在父母面前讲述的勇气。但他再如何紧张,也从未设想过父母不认可他们的关系、将他和褚屿赶出家门的场景。他们血脉相连,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他知道他们永远不会这样做。

褚屿和孩子的到来打乱了老两口原本的安排。爸爸出门采购,褚屿自告奋勇当司机。妈妈重新铺好了卧室的床,又将梅自寒落在衣柜边上的浴巾送进浴室。自从显怀之后,梅自寒做些大幅度的动作越发费劲了,妈妈弯腰替他捡起散落在地的衣物,心里止不住地心酸。梅时雨和梅自寒长得很像,看到梅时雨,她仿佛一下回到了过去。她的孩子曾经也这样小,甚至比梅时雨还要小,抱在手里像云朵一样轻。她亲眼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如今却要遭这样大的罪。褚屿固然是个条件优秀的alpha,从他的言谈和送来的重礼里也看得出他渴望获得认可的诚意。但他们如果真如梅自寒说的那样好,他又怎么会舍得让梅自寒三番五次地怀孕受苦?梅自寒小的时候,她曾是个过于严厉的母亲,事事都要求他拿第一,永无止境地做到最好。梅自寒背负着期望过早地懂事独立,很少抱怨,习惯了吃苦与忍耐,连在外面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也不和家里说上哪怕是一句。他们是不合格的父母,她如今追悔莫及。林老师教了四十年书,桃李满天下。她自认对得起自己的每一个学生,唯一对不住的却是自己的孩子。

梅自寒成年离家十年有余,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孩子,妈妈也不再是无所不能的掌控者,但骤然见到母亲的眼泪,仍是让他措手不及。他向来不擅长说谎,总是能被亲近的人一眼看穿。梅自寒明白,他们只是因为自己而选择相信。他笨拙地揽过妈妈的肩,从十三岁之后,他就长得比妈妈还要高了。但又好像并没有真正长大,梅自寒的心里空落落的,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总是辜负妈妈的期望,让她伤心。“你的宝贝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她的手覆上梅自寒的肚皮,隔着温热的皮肤,仿佛能感受到手心下的心跳,“可是我的宝贝要受这么大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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