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钱,帮他找一家好的疗养院,这是蒋济闻打算做的。他去做DNA鉴定,就是不想背负上莫名其妙的看护责任。他不需要一个弟弟。
可兰星,需要一个哥哥。
一个偶尔会去疗养院看看他、抱抱他的哥哥。
蒋济闻拿起档案袋,里头装着鉴定结果。
其实无论结果如何,对蒋济闻来说都是没有差别的。他并不会因为多了一层血缘关系就突然喜欢上兰星,也不会因为没有那层关系就真的把他弃之不顾。
但这个结果,对兰星来说,也许是很重要的。他会为了这个鉴定,惊慌得吃不进东西,连连呕吐,画一堆灰暗的画。
蒋济闻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份文件,只是看着,并不打开。他想了想,想了又想,突然不知道自己去做DNA鉴定的意义在哪里。他不会因为一份鉴定就改变自己想做的事。
他把它塞进等待碎纸机绞碎的废纸堆里。
07
兰星出院了。在出院前,医生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他们请儿科医生画了许多小人图,拿给兰星看,让他明白人受伤了生病了要进医院,伤好了身体健康了就要出院,提前做好预防工作,让兰星不因变化感到慌张。
蒋济闻不得不承认,兰星有种特别的吸引力。每个人都在为他担忧,每个人都希望他能快乐,没有人在看见他那双星星一样纯净的眼睛时还能硬起心肠。如果不是因为兰敏,蒋济闻想他是不会对兰星有一丝反感的。
兰星搬进了一家精神疗养院,这是蒋济闻能找到的最好的疗养院。昂贵的金钱换来的是舒适的环境,温和的护理人员。疗养院的环境非常好,有大片的绿草地,还有一个个被灌木丛隔开的小花园,种着一些温和无害的植物跟漂亮的花朵。蒋济闻看照片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地方适合兰星,他可以在这里画画,他会喜欢的。蒋济闻买了许多画笔、画纸跟绘本,摆在兰星的房间里。那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铺着地毯,连床脚桌脚都是椭圆形的,杜绝一切可能造成伤害的存在。
蒋济闻告诉兰星,这是他的新住处,有人会照顾他。兰星对此毫无反应,只是睁着他那漂亮的眼睛无焦距地望着蒋济闻的方向。蒋济闻离开疗养院的时候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丢弃了某种应该由他承担的责任似的。他回过头去看送他离开的兰星,兰星穿着松软舒适的家居服,特别乖地站在门口。蒋济闻不禁朝他挥了一下手,像小时候放学跟同学说再见那样。他并没期望得到兰星的回应,就像医生说的那样,兰星也许真的能感受到外界的变化,但他只能按照自己世界的逻辑,做出一些别人以为根本没有反应的反应。
但兰星举起了手,缓慢地,姿势有些怪异地朝他挥了一下。
蒋济闻愣在原地,一时他都忘了要离去。兰星也许是有些困惑为什么告别后蒋济闻还不走,他举起手又挥了一下,再挥了一下,不停地做着同一个动作。直到蒋济闻明白过来也许“挥手”对兰星来说,是一个离去的信号,他的无所动作已经让兰星陷入了困惑。他看了兰星最后一眼,之后快步离开。
这是一种全新的关系,也是一种奇怪的关系。
蒋济闻把兰敏遗留下来的问题全都解决了,包括兰敏留下的债务,那间堆满了东西的破屋子──他曾经去那里想拿走一些属于兰星的东西,但发现除了几张破破烂烂的画跟一些衣服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兰星甚至没有玩具。当然,以他现在的年龄,玩玩具也许有些奇怪。蒋济闻升上中学之后,就再也没有买过玩具了。但蒋济闻一直以为、或者说是主观上认为兰星还是个小孩子,他总是下意识把自闭儿当成心智未开的低智商儿童,即使医生跟他说过许多次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况。
疗养院很快就告诉蒋济闻,兰星喜欢按照计划做事。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画画,这些都要保持不变。今天做的事,要跟昨天一样,昨天做的事,要跟前天一样,一成不变让他有安全感。有次下雨,护理人员没让兰星跟往常一样到外面的小花园画画,那一天兰星异常地烦躁不安,撕碎了许多纸,摔了两个杯子,拒绝吃饭。疗养院把这事告诉蒋济闻,让他确定探望的时间,在每一个礼拜的同一天同一刻过来。
其实蒋济闻并没有要每礼拜都去探望兰星,他只是想偶尔想起来过去看一看兰星。但兰星的特殊情况使他不得不给疗养院一个时间,而他从此不得不每个礼拜都去探望兰星一次。
蒋济闻话很少,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跟兰星也差不多。他去看兰星,通常都是陪他坐着。兰星在画画,或者看绘本,而蒋济闻就只是坐着。这无疑有点怪异,护理人员告诉蒋济闻,最好多多跟兰星说话,这样才能渐渐让他学会跟人交流。兰星的治疗记录显示他能说一定数量的句子,但不知为何,他现在却不开口了。所以家人更应该多跟他交流沟通,鼓励他开口说话。
在疗养院里,每个星期天都有许多家长带着他们的孩子来上辅导课程。这些孩子跟兰星一样,都是自闭儿。蒋济闻看见那些家长,每个都很积极很努力跟他们的孩子讲着话,不管能不能得到回答。有时候蒋济闻觉得自己也像个病人,被疗养院里的一切逼着开口跟兰星说话。他开始思索着话题,跟兰星讲一两句简短的话。
他陪着兰星看绘本,对绘本的故事内容发表几句意见,但毫无效果。很快蒋济闻发现,兰星对故事根本没有兴趣,他喜欢的是里面那些色彩漂亮的画。兰星有时会把绘本里的某一页撕下来,护理人员告诉过他许多次,要爱护书本,但兰星不以为意。蒋济闻对护理人员说,也许他是喜欢那一页的画。他们就帮兰星把那些撕下来的画贴到墙壁上,兰星长时间坐在墙壁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画。他真是很喜欢它们,蒋济闻居然对了一次。
兰星会把自己喜欢的画临摹一遍。这时候蒋济闻就陪着他,看他画画,发表一两句意见。蒋济闻很久没有过这么放松的时刻了,只是单纯坐着,看着另一个人,间或说一两句话,也不用在意对方回答了什么,因为对方根本不会回答他。他很像是在自言自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肤浅,不用害怕太过夸张。自从十九岁父亲去世,他就再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了。或者说,就算是从前父亲在的日子里,他也不敢这么松散。
他开始试图了解自闭症。空闲的时候,他会在网上搜索阅读一些关于自闭症的资料文章,他的书架上也开始出现两三本相关的书籍。一开始他一个礼拜打一次电话去询问兰星的情况,礼拜天去探望兰星一次,后来渐渐变成两次电话、三次电话。他都是跟疗养院里专门照顾兰星的护理人员通话,问一下兰星的情况怎么样,心情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护理人员曾经试图把电话交给兰星,并且耐心地告诉他电话另一头是他的哥哥。但蒋济闻通常只听到电话另一端劈里啪啦一阵声响,那是兰星把电话摔到地板上或者拿去敲桌子的声音。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兰星已经开始慢慢渗透进他的生活了。
08
在疗养院待了两个月后,兰星终于开口说话了。
蒋济闻在超市看到一个杯子,很可爱的牙杯,上面画着许多小动物跟一道彩虹。蒋济闻觉得兰星应该喜欢彩虹,就把那杯子买了,带到疗养院给他。他把杯子拿给兰星的时候问:“喜欢吗?”这个脱口而出的问句纯粹是一种习惯罢了,护理人员告诉他要多多说话,兰星能从旁人的语句里学习到跟人交流的技巧。
“喜……欢……”
一道细细的、轻轻的声音在小房间里响起。
蒋济闻的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房门,没有动静。他看着兰星,兰星正拿着那个杯子翻来翻去地看。蒋济闻又问了一声,“喜欢这个杯子吗?”
好像魔法一样,他看见兰星淡色的嘴唇轻轻动了动,缓慢但准确地吐出两个字。
“喜欢……”
兰星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轻轻的,跟他的眼睛一样干净。
“兰星。”蒋济闻第一次叫兰星的名字。
兰星没有回答,依然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喃喃低语着喜欢喜欢。
兰星不是不会说话,他有跟人进行简单的基本交流的能力,这点医生早就说过了。兰星他只是,在从康复中心出来后,长期生活在不安稳、吵杂、缺乏交流的环境下,使得他退缩了回去,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世界里。
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