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相信结尾学说。”
“什么是结尾学说?”
“我的这套结尾学说就是讲……嗯,打个比喻,今天我给你讲了故事,你穿上了我的披肩,天黑了开始冷了,我们一定会一起回房间喝一杯热牛奶的,这就是今天的结尾。”
“这是你的理论哦,我想的今天的结尾是你会带我一起回家,我们会一起看星星,喝热牛奶。”轻微的不羁性格时有体现。
马格丽特心跳很快:“嗯,如果你肯带我去游乐场玩儿那个游戏,我就可以在晚上再给你做一份双皮奶吃,还有草莓馅饼。”她说话的时候很温暖,声音有弹性。
她们一起走在夕阳里,身体周围有着饱满的光和影子。一架飞机飞越一片天空,云彩的光环被搅碎了,她们抬头望去,被巨大引擎声罩住的女子声线里,轻微裹紧了马格丽特的披肩,对着她的影子说了句:我喜欢你。
轻微像一个充满期待的小动物跟在马格丽特身后,向她家的方向走去。她边走边晃头晃脑,拿出了相机,给走路的马格丽特拍照。马格丽特本来是不喜欢拍照的,刚开始很不习惯被一个镜头直摄。可是她不愿意这么扫了轻微的兴。轻微是个聪明的人,慢慢就学会了不经意间地捕捉镜头。
她们路过一家咖啡馆,店里的女人远远地望着轻微,马格丽特注意到了这一点。轻微让马格丽特在外面等她,说马上就出来。
马格丽特隔着落地玻璃窗,看见轻微和一个女招待说话,那个女孩子神情黯淡无光,五官长得很普通,身材有些臃肿,隔那么远也仿佛可以看到脸上有青春痘留下的痕迹。轻微临出来前把店里的一大包垃圾带了出来。
马格丽特疑惑地看着她。
她将垃圾丢到了垃圾车里,缓缓转身。她在想如何把她的故事说得婉转,听起来不会让人觉得太过平凡,又不尖锐扎人。片刻,她已经知道如何来应对:
“这家店是我开的。但是交给我的好朋友打理。她叫格桑。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她心情总是不好,我就开了这家店,让她打点。平时她就穿得和其他服务生一样招待客人。她不喜欢当他们的头儿,怕给他们居高临下的感觉。”
马格丽特:“她看上去是不太开心。”
轻微:“她比较辛苦。从小到大经历过一些奇怪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幸的,可是在我看来,这都是命,只是她的经历比较奇怪而已。”
马格丽特:“比如?”
轻微和马格丽特这时已经来到一个长廊,有些妇人不时牵着狗从这里经过。像这样的长廊,在其他城市是专供年轻人谈恋爱用的。而在欢城,他们的娱乐场所很多,所以长廊通常都又长又闲。马格丽特偶尔会一个人来这里看月亮,她暗自给这个公园起名叫“月亮公园”。她将自己这个想法告诉给轻微,轻微眼神里一闪一闪:“那你还需要一罐铁皮罐头。”
马格丽特用报纸擦石凳的时候,轻微去公园门口买来了两听啤酒和一灌沙丁鱼的铁皮罐头,还拿了两把叉子,走了回来。
一场讲述,开始了。
“格桑小时候, 生活在一个大院里。妈妈是火车上的乘务员,每月都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家。去一些远而寒冷的地方。有保姆和爷爷奶奶照顾她。
她从小就很固执,她喜欢一条蓝色裙子,就得穿到不能再脏的时候才去洗,她怕总洗会起毛球。
她特别喜欢看书。初中的暑假她把那个图书馆里所有文学书都看了一遍。
她没有集体意识,也不缺乏安全感。她住在房子的阁楼上。那是个狭小的空间,放一个床垫子,人爬上阁楼之后只可以半卧地坐着,夏天闷热,冬天暗凉。她一个人睡在那里,还一直很满足地认为,那里离天空很近。
她14,和父亲同事的孩子恋爱,那男孩子当时已经22。她们偷偷地约会,买爆米花去电影院羞涩地拥抱接吻,互相赠送小礼物。
刚过完15日,天还很阴冷的一个下午,那男孩儿爬上阁楼,唤醒正在熟睡的格桑,他们照例拥抱、接吻、说笑。这次他特别激动,把格桑按在底下。格桑吓哭了,他悻悻地走了。没过两个月,男孩儿骑着摩托带来了他的新女朋友。那个姑娘穿夸张的皮裙子,刷劣质睫毛膏。她对感情有些心灰意冷,不敢相信男人给的感情。
后来她表哥因为少年的冲动差点儿强奸了她,这次她也不哭了,只是冷静地看着一切然后狠狠地踢了表哥的下体。
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初三寒假过年,爸爸带她去一个同事家串门,那是个看上去老实忠厚的成年男人。晚上他们打牌打得太晚就说留下来过夜。她和那个同事的女儿睡在一个房间里。半梦半醒间,父亲的同事竟然跑来抚摩她。她睁开眼,那人惊恐走开。转天早晨,这个男人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临走前,还往她怀里塞了一大把奶糖,跟她爸说她是个聪明的小孩儿,以后肯定会享她的福。
马格丽特,你说怎么奇怪的事情都让她遇见了呢?后来就是初三下半年,她几乎看完了区图书馆里所有带着补丁的老版本书籍,成天坐在教室里,观察其他同学,无聊时就写一些故事来打发时间。那时她已经开始抽烟了。
她家搬到郊区住了,买一本书几乎要骑车穿越大半个城市,但是她习惯独来独往。偶尔会和我写些信来倾吐她孤独世界中的金子。我有时认为她坚贞得可怕,又敏感得可怕。我们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然后没到成年就各奔东西,有许多人恐怕像我们这般,在成年以后也会互相了解,互相倾诉。
那会儿他们同学里也净是奇怪的人,有同性恋、朋克少年、还有家庭破碎的孩子。搬完家没有半年,她爷爷去世。爷爷是世界上最亲近她的人。所以后来她在夜里时常出现幻听,总听见爷爷叫她。
她吃安眠药自杀,药性发作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不要伤心。那会儿念书最紧的时候我天天为她提心吊胆。她死了一次又一次,都被她妈给救了。
就在痛苦挣扎的时候,她从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文章,她很喜欢作者的文字,找杂志社跟人家联系,结果就谈起了恋爱。
不久,那男孩儿带了小小的行李包来欢城找她。他们租了房子开始同居。可突然有一天,她回到家,发现那男孩儿消失了,她想尽一切办法都没找到他。后来又在那本杂志,看见那厮把在欢城和她的生活写成了小说,比往昔的文字更加精彩。她彻底崩溃了。
她仅仅是一个供人书写的题材,杂志给配的相应插图上,女主人公的脸被丑化了一千倍,她抬头看看镜子又看了看手里的杂志,将书揉撕成末。
从此,格桑对人的信任感就越来越少,她除了我可以依赖,好像就没有其他的人了。”
马格丽特:“这女孩子信命么?”
轻微其实处心积虑地讲这么长的故事,就是想看看马格丽特的反应,想知道她对童年与不幸的理解。这时,她已经喜欢上了马格丽特,这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女人。
她讲了这么多,对方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竟然关心的是这女孩子是否宿命。
轻微仔细观察马格丽特的脸,摇摇头又点点头,陷入深刻的回忆与思索中。阳光不留余力地盖在她的脸上,轮廓出落得鲜明。
马格丽特:“你做得对,让她管理店铺,有事情可做就不会空虚,空下来的人容易乱想。像欢城这样的城市,人太容易呆住不动了,那样人就沦陷了。”
轻微:“你能感受她的感受?”她试探马格丽特。
马格丽特:“人知常情么,这不是?!”
轻微知道马格丽特在敷衍她,为了不讨人嫌,话题就此打住。
电梯在7楼停下,走进来三个人。两女一男,都是她外婆的牌友。
对于外婆的死,外界一直谣传是马格丽特和她男朋友不孝顺气死老人家的。所以这些人见到马格丽特也讲不出好听的。
太太甲:“马格,哎呀是你啊!一晃都好几年没见了吧。你还和你那男朋友一起住这儿吗?”
几个人一起打量轻微和她。
她抬头看了看太太甲,装作不认识,没做声。
太太甲继续:“太太乙,你看,这是马格不是?她外婆一直和咱们打牌来着,住21层的那个?”
太太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人家不理咱,应该是认错了吧。如果是她,干嘛不回应一句啊,她外婆又不是她害死的。”
太太甲:“哎,可惜啊,身子骨还那么好。是不是她害死的也都死了。我活了几十岁,第一次见有人这么在欢城死得不明不白……”
话还没说完,电梯从21楼停了。马格丽特含着眼泪从电梯间走了出来。轻微木讷着脸跟在后面。电梯门关上时,马格丽特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