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格总有一种弱不禁风的气质,虽然她不曾有人娇惯过。
而不管和不和杨佐罗同居,外婆脸上都有一种闷闷不乐的表情。
“你是从哪儿来的?”杨佐罗用烟嗓问马格的第一句话。
“是我外婆带我来这里的,原来我们住的城市离这里不远,那里很漂亮的……嗯。”
她很冷,肩膀有些发抖,杨佐罗脱掉夹克披在她的身上。她的肩膀相比窄很多,撑不起来的地方,布料尖挺着,被空气填充满。
马格空不出手来,因为她胸前抱着一只装满水的塑料袋,在黑色衣服的背景下,那条透明心脏的鱼就好似在她的胸前起飞一样。杨佐罗被这个场景迷住了,静静地看着她的羞涩与美好,然后帮她拿过袋子,以同样的姿势抱在胸前。马格空出手,瑟缩着裹紧了开衫。
“你很冷吧?你家在哪儿?”
“外婆和我的力气都不大,我们可以带来的东西特别少,所以我的衣服没带够,没想到一下子天气就变凉了,太快了,太快了……”马格很喜欢杨佐罗,没见过那么古怪的男人,烟斗不抽了就放进胸前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像一个售票员,而他的表情还很严肃,酷得一塌糊涂。她在这个完全不认识的城市遇见一个喜欢的人,就变得突然话很多,她很想让他了解自己,安慰她并且喜欢她。
“只有外婆和你在一起吗?”
“嗯,我们住在前面的旧楼里,21层。我的新房间里有一张地毯,空调机的旁边有一块石英钟,外婆暂时和我挤在一张床上,因为房东只给了我们一床被子,这些东西都还没来及买。我们刚搬到这里3天,而且外婆哪里都不认识。”
“你缺什么写下来,明天我陪你一起去买。”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马格抬起了羞涩的头望着他,女孩子的声音像薄荷糖一样。
“我叫杨佐罗。”
他们二人走在欢城的大街上。这是座富足的城市,没有穷人和富人,不愁温饱的人整天聚会交流,就算没事情他们也喜欢几个人扎堆儿睡觉。
他们因为日日欢乐而忘记了忧愁。又因为忘记了忧愁而忧愁。
城市的车站牌上滚动的是城市建设者的照片。百货公司和超市里,观光客模样打扮的人是不受欢迎的。他们喜欢定居者,鼓励观光客留下来变成他们的子民。
外婆带马格来这里就是因为这是世外桃源。传说中的欢城里,没有纷争和不开心。没有娱乐主持人会对着镜头说出“不爽”的话。每个人都是快乐的,外来的人都不想离开。在这里生活久了也会缺乏离开的勇气,你会因为这样的安定而瓦解掉一切外来的习气,你会吃吃喝喝,走走停停。
百货公司永远不会促销打折,几个钱都是一样的。鼠疫时政府统一发放鼠药,直到全城老鼠灭绝的境地。谁家孩子留学归来也必定回到欢城,因为在他们眼里,没有比欢城更优越的地方,只有在欢城才能拥有欢乐。
19岁的马格走在24岁杨佐罗的侧面,边走边偷偷观察他的脸。他的头发是染过的,有着不真实的黑,穿一条牛仔裤,驼色立领外套,他高而且瘦,有一米八来的,心情安静平稳,只是今天没有抽烟斗。
他们在百货公司买了一大堆生活用品。大袋小袋地拎着。
在出租车的狭窄空间里,杨佐罗挪动了两袋针织品,才够到她的面前。他吻了她。她羞赧。杨佐罗又吻了她,连续几次,直到她对接吻表示了微笑。
刚开始杨佐罗只是偶尔留宿。她把他藏在房间里,待外婆早晨出去打牌之后才开始正常活动,他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直到有一天深夜,忽闻外婆大喊“着火”,二人扯上衣服就直冲进外婆卧室,却没见火光的存在。二人转身走回房间,路过客厅时,打开灯,看见一袭黑衣的外婆坐在沙发上。
外婆什么都没说,转身回房,摔上了门。马格知道,外婆不想让他们当她是瞎子,警告一记。其他事情也都不爱管,便作默许状。
后来杨佐罗搬了过来。在这间21层的空中楼阁里,奇怪地住着3个人,外婆、孙女以及同居者。他们各做各的:灯泡坏了,杨佐罗修。该吃饭了,马格做。早晨7点,外婆去打牌。
直到有一天,就是马格丽特电影脚本里写的那天,外婆看到快乐的他们,似乎是觉得老天不公,于是丢给马格一本相册,把所有的童年秘密以及不幸都揭露给她看。
马格崩溃了。
20岁那年的一个早晨,阴天闷雨,知了叫个不停,杨佐罗烦躁地咒骂了几句欢城政府,为何不向树上喷洒药水毒死知了,而让它们一整个夏天都那么祸害群众。此时的马格,旧伤并未痊愈,她的抑郁症时好时坏。可是杨佐罗早已深知:这个女孩儿已经逆时针转动了。
已过8点,都没见外婆出去打牌。马格不知出了什么事。推开外婆房门时,外婆早已断气。她用白酒吞下了很多种药,估计是药箱里所有药的总和,空瓶子歪歪斜斜地倒在床头。外婆身穿那件旧的黑色旗袍,下摆上还挂着土,她光着脚平躺在床上,留了一张字条在枕边,只几句话:
“原本以为带你离家换个地方活就可好转,可到这方知,你才是灾难的源泉,你可毁灭一切,你带来的净是愁苦。只有离开你才会真的好转,一死便可与你永别,不再打扰。”
古怪的死法很符合外婆的性格,一身乌黑的装束,一头褐色的假发,她一生说话声音都不大,每天出去打麻将都在手上戴一枚蓝色宝石戒指,回家之后就脱掉擦干净放好,她是很气派的人,虽然一生苦命。
外婆的话变成了魔咒,她虔诚地相信了她的话,兀自认为是她的错误,让每个人都不幸,先是父母后来是外婆。
马格提出和杨佐罗分手。
杨佐罗妥协了,他知道如果不答应,马格就会歇斯底里。说过了,杨佐罗早就认定马格已经逆时针转动啦。
他们不再是男女朋友,也在那一天,那条叫马格丽特的鱼肚子朝天地死在了鱼缸里。他痛苦地陷进沙发的皮囊里,咒骂着是欢城的脏空气和脏水害死了他们的小鱼。转念抱着马格哭了起来。
他们变成了相互照顾的朋友。
'叁'被鱼骨卡到了
口里的熏衣草糖化光了。马格丽特的念头回到了眼前,仍旧是那间房和那张床还有让人提不起好感的百叶窗,窗帘缝隙投射进的片段阳光还是温暖的,让一切灰尘无所遁行。
她的眼底干涩,没有一点眼泪。尽管她还是那么美,她的皮肤还很新鲜。她已经继承了那条死去小鱼的名字作为她的笔名。
她说她不再是“马格”,马格就是一张被外婆和世界从掌心里弹出的牌,也许是白板也许是三筒或红中。她现在只是马格丽特,她是一条鱼的托生,一条至死游不出鱼缸的透明小鱼的今世。
马格丽特21岁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一家私人电影院里看电影。她将脖子擦洗得很干净,戴一条珍珠项链。珍珠还散发着光芒,虽然挂钩的地方已经旧得脱色了。
这家私人电影院的名字叫作“珍珠饭店”。你肯定会奇怪,为什么一家电影院会叫“饭店”?
它是杨佐罗开的。现在的杨佐罗比他24岁时还要瘦,皮肤晒黑,拥有27岁男人的干练和欢城人特有的寂寞眼神。他从很小就一直想开一家饭店,可是他患了胃疾,口腹之欲就变成了贪念。最后他决定开一家电影院,为了纪念他未完的理想,电影院也便称为饭店,又因为马格丽特喜欢珍珠,所以就叫了“珍珠饭店”。
杨佐罗已经不回21楼住了,电影院后面有一间朝阳的房子,大落地玻璃门,房顶上种满了向日葵,那就是他现在的住所。
他总预感自己会遇见一起生活的女子,给他爱情,而不是每天要应对一个因为困苦而奇怪哭泣的女孩儿。他每天都在等待属于自己的“顺时针”,那人应该能陪他吃着米花,边看电影边观察马格丽特的行为举止。
他总坐在电影院的第二排观察一点点衰弱的马格丽特。他很少和陌生人说话,也极其讨厌把马格丽特介绍给别人认识。如果有生人问及关于她的事情,他会说:
“她叫马格丽特,俄罗斯人,来这里寻亲,爱上了一个欢城男人,那人和她在珍珠饭店约会过两次,谁知后来竟然屡次爽约,等了许久才发现那人已经消失掉了,于是她就留在这里等那个男人回来,一等就是好几年……”
听过,众人发出啧啧的声音。
欢城人脸上总是洋溢着快乐的表情,想娱乐就娱乐,想文化就文化。只有来到珍珠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