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随着郡王的离去,公堂上寂静了片刻,叶熙明嘴角一扬,“大人可以宣判了吗?”
云里雾里的蒋大人直到这时总算领悟出了王爷的用意,虽然不明白原委,心底仍感激不尽,捋着胡子笑了笑,一拍惊堂木,当堂释放了展桀。
两个年轻人举目互望,正噼里啪啦火花四溅,堂上的蒋大人开口道,“叶公子,本府判你赔偿董掌柜所有损失,下狱十天,可有异议?”
“嗯?”叶熙明没反应过来。
“酒后寻衅滋事……”蒋大人捻着胡须忍不住露齿一笑。
叶熙明想了想,心领神会地微一颔首。
公堂的另一头,卸下镣铐的展桀向董掌柜道歉不止,少源待他致歉完毕,勾过他的脖子携他往门外走,“先回去。”展桀回头张望时,王爷已经随蒋知府走了。
淮安府的大牢相当空旷,进去之后叶熙明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这里唯一被关押的人,四下环顾,赞许道,“知府大人果然治政有方,佑大的衙门连个犯人都没有。”
亲自送他入狱的知府大人解释道,“叶公子误会了,一个月前皇上做寿,天下大赦,因此能放的全都放了。”改个称呼恭敬道,“王爷若想现在就回驿馆,下官亦不会阻拦。”
“开锣唱戏自然是要唱到底的。”叶熙明看了看满地的稻草,同样是监牢,比起四季潮湿偶尔还长蘑菇的刑部大牢,这里干净敞亮多了,“十天不足。”
“那么,本府谢过叶公子,也多谢信王爷。这个人情,下官铭记在心。”
“蒋大人误会。”叶熙明淡淡一笑,诚恳道,“您不欠我什么,我想帮的只是展桀。”
“王爷,您的初衷或许很简单,可依下官看,王爷的深明大义不但救了展家上下的所有人,也免去了本府行不义之事。”且不说展桀罪不至死,倘若牵连展家满门,尤其是位居商首的展云风,蒋大人恐怕这辈子都会心中有愧,撇开早年的恩惠,走马上任至今,若不是有他明里暗里地帮忙整治,老奸巨猾的淮安商贾们也许现在仍旧一笔生意五六套帐、偷税成灾。
蒋知府微一拱手,感激之余,严肃地提醒道,“还请王爷今后多加小心。”
叶熙明感兴趣地负起手来,仔细端详眼前线条刚毅的中年人,“蒋守正……你这是什么意思?”
“客栈走水缘于蛊虫,展捕快行刺也是因为那些蛊虫,王爷受伤后老妪踪迹难觅,以上种种,很是蹊跷。”
“你认为有人想杀我?”
“下官不能断言,还请王爷诸事小心为妙。”
蒋守正的坦诚相待使信王爷不自觉地爽朗一笑,之前听皇上说想提拔这位淮安知府出任大理寺少卿,他就一直在盘算如何抢先一步笼络人心,贪官可以靠钱财收买,清官却只能投其所好,蒋知府这个人正属于后者,而且是让王爷打探不出“所好”的后者。这次虽然伤得不轻,还给风流堂弟占尽了便宜,却误打误撞和蒋知府攀上了交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蒋大人走后,叶熙明就着稻草堆席地而坐,百无聊赖地盯了会儿天花板,趁着蒋守正派人送毛毯被褥,叫住正要离开的老席,塞了一点碎银请他到书市替自己随便买几本轶事奇闻打发时间。呆在这里蹲个十天倒也不错,用不着见叶熙凌,一想起那个好色如狂风流生性的堂弟,叶熙明就恨得牙痒痒,府里养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婢女还嫌不够,居然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说什么也不能善罢甘休,非找机会治治他
不可。
一柱香的功夫,受托去买书的席捕头没回来,一身官服的高挑捕快却拉着装有木轮的小平板将一整个书摊搬进了大牢。
叶熙明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堆成小山的线装书,“三钱银子能买这么多?”
展桀回头解开虚挂在牢门上的铁锁,一弯腰把小平板拉了进来,“什么三钱银子?”
叶熙明目不转睛地怔然望了他一会儿,若无其事地垂眸去翻书册,上古神话,野史怪谈,游侠列传,连乐谱都有,“我给了席捕头三线银子请他替我买几本书打发时间,然后你就把书摊搬来了。”
还真是心有灵犀,早料到他在哪儿都闲不住,展桀勉强笑了一下,“这儿光线不好伤眼睛,我念给你听。”
牢房里沉寂了很久,“你没事吧?”两个人忽然异口同声地问对方,安静了片刻又互相答过没事。
叶熙明弯下腰随兴地在书堆里扒拉着,平淡无奇地问,“那天怎么了?”
展桀顿了顿,心平气和地反问道,“你打算瞒我多久?”
叶熙明侧过脸,微微一笑,长发顺着肩头散在身前, “我瞒着你的事多了,你问哪件?”
展桀蹲下来替他将翻过的书册整理到一边,“娶公主的事。”
叶熙明跟着蹲在书堆前,忍不住笑道,“你宁肯杀了我也不让我娶别人?”
展桀听出他开怀的笑意,匪夷所思地住手看他,“你希望我这样?”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叶熙明不看他,继续一本一本地挑着书,笑容却一直未褪。
展桀拧起眉头越发奇怪,“差点没命的事,你怎么好像挺高兴。”
叶熙明长舒了口气,犹豫一阵,难掩窃喜之色地小声坦白,“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了。”
展桀恍惚地一愣,耳朵根子像被这句话放了一把火,很快烧到了脸颊上,一颗心小兔似的在胸口咚咚乱蹦,手里捏着书也忘了该往哪儿放,于是窘迫地转而数落他,“别老是骗我瞒我凶我,也许能更喜欢。”
叶熙明尴尬地股了股腮帮子,浑身不自在地低头咳了两下,郑重其事道,“娶公主的事早就吹了。”说完又磨蹭半天,铆足劲才把后半句话憋出来,“我想娶的人只有你。”
展桀心有余悸地捏着书本支吾,“我要是……要是再……你又打不过我……”
“打不过?”叶熙明霍然打断,骄傲的语气更像强词夺理,“我爹的盘龙枪名满天下,怎么会输给你!”
“老信王的枪法名满天下,可你……”
“我怎么了?”没等对方说出什么,年轻的信王爷已经争得脸红脖子粗。
“没什么。”展桀摇摇头,自言自语般地笑叹,“喜怒无常,争强好胜,死要面子,难怪没女人缘。”
听他一口气列举了自己那么多毛病,而且条条切中要害,叶熙明磨着牙反唇相讥,“论女人缘确实比不上七少爷您,满脸的桃花相!”
“王爷会看相?”调笑多过提问,“哎,你送我那条剑穗掉哪儿了?”
“本王没收了。”翻了翻书本的序言,漠不关心地一扭头,不感兴趣地扔给他。
展桀叠放整齐,讨好道,“能还我么?”
叶熙明若有所思地对墙眨了几下眼睛,“牢房管饭么?”
“嗯?”展桀困惑道,“管呐,饿了?”
“餐餐有鱼有肉——就还你。”
展桀考虑了一会儿,想当然地以为他伤势未愈需要补身体,惭愧地问,“伤……很重吧?”
“左边胳膊使不上力,幸亏右手还能教训人。”叶熙明不禁想起被堂弟霸王硬上弓的事,火大得头脑发昏,一改脸色把展桀当成了出气筒,“你问这做什么!当时不手下留情,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展桀黯然地微垂眼睑,唯唯诺诺地嗯了一声,好半天没再说话。
叶熙明不愿意为牵怒于人道歉,又想缓和气氛,随手捞起一本薄薄的册子塞进他手里,“念这个。”
展桀不敢对视地接过,翻开一页,“宫、商、角、徵、羽……”仔细看一眼封皮,为难道,“这是琴谱啊……要听?”
“……罢了。”叶熙明又挑挑拣拣一阵,不经意瞥见角落里一本封皮上写着三个小纂——《无声戏》,心里琢磨戏剧本子应该挺有意思,“念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