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熙明不带冷嘲热讽地启齿道,“你手里的湿棉被没有火烤的痕迹,不是从火场里带出的,而是你弄来打算救人的,只不过,迟疑了。”
“你……别瞧不起人!”
“换作我是你,我也会害怕。”
叶熙凌火冒三丈地拍桌怒道,“叶熙明!你少来讽刺我!”
叶熙明无动于衷地面对堂弟的指责,“你做不到,因为你不像我——在偌大的京城,只有爷爷一个亲人。”
平静如水的回答浇熄了郡王堂弟的怒火,他隐隐觉得,也许一直以来堂哥的孤傲冷漠不过是寂寞的一种。边城岁月中失了遮风挡雨的父母,失了同气连枝的兄弟,人心难测的紫禁城里,形单影只地走过童年。他说的对,在京城,除了爷爷,没有亲人爱他——身集万千尊荣的储君嫡长子,忽然有些同情眼前这个众兄弟间的异类,想起儿时一起在国子监听太傅传道授业,同龄的熙字辈皇孙们拉帮结伙玩耍胡闹,唯独这个堂哥的小小身影永远被孤立在一旁,安静冰冷得像没有生命的雕塑,自己也常和异母兄弟们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亏他损他笑他,而今天,相较之下,叶熙凌觉得自己很没用,很窝囊。
“你不但救了爷爷,还救了指挥使,救了那个七少爷。”
叶熙明听到最后三个字,心头一缩,难受地垂下了眼睑,淡淡的忧伤气息笼罩着美过女子的五官,往日锋利的容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叶熙凌从未见过的落寞——“哥……”一个字的唤声,竟莫名在喉间跳了几跳。
第十六章
弱不胜衣的千金小姐在众目睽睽下接过绣着比翼鸟的荷包,当场难堪得面红耳赤。挂着第一美人的称号,外出坐个轿子都有大票人尾随着争相一睹芳容,年未及笄便有达官显贵的提亲者接踵而至,卢小姐何尝料到自己送出去的定情物会被退回,“……不敢高攀……绝无非分之想……”零零碎碎的话飘进耳里,每一句都立竿见影地扎疼了她的心,小姐执起丫环的手匆匆告辞,头晕眼花得未跨上门槛便软倒下来。
展云风目送侯爷气急败坏的背影,回头怒道,“你怎么说话不拐弯呢啊!”
“拐了呀。”展桀诚恳地说。
展云风心里承认七弟的确言辞委婉,却仍恼他不依计行事,当众让人家姑娘出了糗,得罪了淮安城里最显赫的名门望族,“我现在就回去替你收拾东西!送你安安心心出家!”怒气冲冲地一甩袖袍,转过身,正对上老皇帝一张慈祥的脸。
皇上笑道,“谁要出家呢?”
展云风慌忙躬身执礼,“皇……叶老爷……”少源在他身后跟着弯了弯腰。
皇帝和九年前比起来多了些白头发,多几道皱纹,气色爽利依旧,展桀尚能一眼认出——“爷爷?”喜出望外地从床上几乎蹦起来,“你们来看我啦?”探头探脑别有用意地朝皇帝身后瞅个不停,想见的人没出现,七少爷又气又伤心得猛然端坐回去,连床板都提了一声抗议。
小时候率真可爱的大眼睛娃娃,如今长成了仪表堂堂的男子汉,模样虽然变了很多,眼睛里的神彩却儿时一般清澈纯粹,这让见惯了人事浮沉的老皇帝深感喜悦,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怎么回事啊,见着爷爷一下高兴一下不高兴。”
展桀尴尬地摸摸后脑勺笑道,“看到爷爷身体无恙我高兴哪。”
旁边一名中年侍卫拱手道,“在下多谢少侠相救。”
展桀端详他一阵,记起是昨夜被压在房梁下的侍卫,“其实是熙……是王爷,我只帮了点小忙。”
皇帝坐到床边看了看伤口,怜惜道,“腿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是小忙?爷爷和白侍卫昨晚能死里逃生多亏有你!”长辈宠孩子似的康慨笑道,“说说看,有什么想要爷爷赏你的?”
展桀想了想,怯生生地问,“真的可以跟爷爷讨赏吗?”
老皇帝假嗔道,“立了那么大的功劳,不赏你怎么行!”
展云风瞧着七弟扭捏的表情就知道他正打着惊世骇俗的主意,果不其然——“我要熙明……”展云风和少源的脸上骤然变色。
皇帝只当他俩是发小的交情,未曾起疑,反而困惑地问展云风,“没告诉他?”
展云风勉强一笑,“不曾。”
“他正在你对面的房间静养……”
展桀刷一下将上身挺得笔直,抓住皇上的手,紧张道,“他受伤了?”
“外伤倒没有,只是眼睛暂时看不清东西。”
展桀猛得翻身下床,没走几步路,缺皮少肉的腿便伤口崩裂血流如注,可他仍无所谓地淌着血往外跑,担忧如狂的架势把皇上都吓住了,展云风和少源好不容易把他强扭回来,皇帝劝道,“你好好养伤,大夫替他看过了,能治。”
“爷爷……呜……呜……你让我陪着他好不好……呜……”
被揪着衣摆不放的皇上尴尬地望向展云风,悄悄指指展桀,低声问道,“还那么爱哭啊?”
展云风迟疑了一瞬,无奈地点了点头。
“扑通!”叶熙明感觉身下的硬板床剧烈地晃了晃,跟着,一件软乎乎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并且发出了动静——“呜……呜……”
叶熙凌错愕地望着倒在王兄榻上的七少爷,就算有救命之恩也不必哭成这样啊。
叶熙明感觉得出来侍卫们的围观窃笑,脸上一红,方才的怅然若失顿时烟消云散,蹙着眉头凶巴巴地骂道,“哭死人啊!”
“看见我了?”
叶熙明更加皱眉道,“看不清而已,没瞎!”
淅淅沥沥的泪水止不住打落衣襟,展桀不顾众目睽睽地抱住王爷,趴在他肩头用自己的袖子堵住嘴呜咽起来。
皇帝站在门外向犹自惊愕的叶熙凌招了招手,“去驿馆。”
“爷爷……”
“让他们叙叙旧。”
“叙旧?”
“路上再和你解释。”
看着从不与人亲近的王兄温顺地任由这个陌生男子搂得死紧,叶熙凌难以置信地凝视了很久,好奇又略不情愿地跟着爷爷离开了济世堂。
“疼么?……渴不渴?……饿了没有?我……呜……都是我不好……”
王爷的两个贴身侍卫神色异样地双双别过脸,和留守在屋里同样难为情的家属八目相交。门窗大开,狭小的卧室里还有四个旁观者,王爷听他仍毫不收敛地对自己温言软语,不由羞忿道,“回屋呆着去!”
展桀闷声耍赖,“我腿坏了,走不动。再说是爷爷叫我陪你的,不信你问侍卫大哥。”
天宝被展桀亮堂堂的大眼睛闪得寒毛林立,心虚地指指天赐,“那啥……呃……问他。”
天赐挑眉瞪了天宝一眼,无奈地应道,“公子,老爷怕您留宿医馆觉得冷清,临别前允了展公子陪您解闷。”
“看吧看吧。”展桀得意地挪到床头,擦干眼泪把两条伤腿往床尾一搬,挤着王爷大模大样无比惬意地半躺下来,要不是知道他正伤着,叶熙明绝对会一脚将他踢开。同床倒也罢了,七少爷想了想竟旁若无人地解起腰带来,屋里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猛咳提醒,王爷虽然看不清,却依稀从大家的咳嗽里揣摩出展桀正在做什么古怪的事,“你在干嘛?”
“绑腿啊。”展桀坐起来将腰带从床顶的横梁上穿过,系了两个结,“这样晚上睡觉你就不用担心碰着我了。”说完把两条腿高高举起,穿过腰带绑就的圈,挂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