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成为天下唯一的帝王的。他连开弓射我之时都没有一丝的颤抖,这样的冷静而绝情,是帝王必有的心气啊。
到了一统天下的那一天,他还会记得我么?
我阖上眼,等待死亡降临。
咽部的一阵剧痛,我几乎要断了气,血腥味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
可是,却没有利刃刺破皮肉的锐利痛楚。
睁开眼睛才发现,他射来的箭,竟是拗去了箭头的,此时已经落在了地上。而箭杆只撞伤了我的喉头,却并未划下致命的血口。
我目瞪口呆,望着他放下弓,拉转马头,做出一个手势。
我看到过这样的手势,那是——撤。
约莫有六万的郜林大军,就这样消失在了他们来的路上——只不过,那一身银甲的男人身边不再有我了。
那一箭射我喉头,是视我为敌恩断义绝,可折去箭头……到底还是不肯伤我么?
而我,以及我身后的丁勋,还有他的士兵,却陷入了一样的死寂中。
谁能相信他们就这么走了,连我都不敢相信啊。
那迟来的欢呼声,如同匕首直扎我心。我对羽瞻的怨怒早变成了歉意,可是这歉意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表达?
“去查探。”丁勋故作镇定,声音却是压不住的狂喜。
“如果他们都走了,我还要做什么你才放我回去?”我重新感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原本希望以死来解脱的愿望,在暂免于死之后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活下去的渴望。
我要活下去,我要回到他身边。
“扶助皇上登基。”
“你太贪心了!”我回头,怒视于他:“再说我并没有那个能力!”
“有你在才能调动你丈夫的‘光之部’,他们有那个能力。”他笑了起来:“不然仅靠本将,大事绝难成!”
我说不出话来,他真是步步都料好了,这老奸巨猾的混蛋。
只怕我帮助至琰登基之后他还会扣着我!他说出的话许下的承诺绝没有一句真的!
看着他得意洋洋的嘴脸,我恨不得夺过一把剑捅进他胸口。
可是,那得意的脸却突然失色了——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如潮水般涌来。
那绝对不可能是他的援军,只会是羽瞻或者大延的马队。
他扬臂,又要将剑架在我颈上,可我怎么会呆站在原地等他威胁?在他拔剑的当下,我朝庭中退了三步,夺过一名军士已经拔出的刀。
抢刀的时候锋刃划破了我的手,温热的血流淌下,可现在不是在乎那小伤的时刻。
丁勋的长剑挥了个空,顺势欺上一步,再次向我刺来。速度极快,可我的刀刃朝里,无法去挡他,只得急转身形,趁被我夺刀的士兵尚未反应过来,从背后狠狠踹了他一脚。
丁勋收剑不及,将那摔过去的士兵捅了个对穿。那人一口鲜血喷在丁勋脸上,竟让他懵住了一刻。
这就够了,我横过刀刃,防在胸前。
就在这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马蹄声又近了一些。
只要我不被丁勋挟持住,应该就有脱险的机会!
“仔细守着!”丁勋擦掉糊住眼睛的血,却并未急着攻击我,倒沉声向周围的士卒下了令。
“你这将军府还能守多久?!”我冷笑,嘲问。
他不理我。狼一样的眼睛从剑影中透过阴鸷的光,脚下缓缓移动步伐——那条木腿他竟然已经操练熟悉,与自己的腿差不了多少了,这可真真麻烦。
计谋构祸
他并不出击。
将军府的庭院很大,除了那些或躺或坐的伤兵占去的地方之外,还有足够的空地让我与他周旋。
我不由庆幸自己夺到的是一把刀。我根本不会用剑,那只适合击刺却不适合劈砍的利器,在我手里定然会少了一多半的威力。
可是丁勋的剑法如何呢?战阵上的将军其实并不算最精通剑法的人,那些在老宫女的故事中出现的游侠,才是这种美丽武器最好的掌握者。
剑与刀同样是杀人饮血的凶杀之器,却总因为它狭长的形状和精致的镶嵌而拥有了一种惹人遐思的旖旎。
但是和武器刚好相反的是掌握武器的人——在合欢广袖与迤逦纱帔之下的我,握着一把毫无雕饰,连弧线都显得粗糙僵硬的刀,而满脸是血神情可怖的丁勋手中的,却是镶嵌了玳瑁与犀角,闪着凛凛宝光的剑。
从前习武之时,慕容朝也曾和我提过,真正用来面对面格杀的剑很少有精美的装饰——那只不过是可能致命的累赘。那些民间的游侠儿,只会用布包住剑柄,连剑穗都不见得安,但那些剑的刃上一定有某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可怕的光。
“那是用人命聚结的神气。”那时说出这句话的慕容朝,面色是非(提供下载…87book)常严峻的。而我和冬珉,从来没见过血肉横飞的皇室儿女,则不禁心往神驰,渴望有一天能真正见到这样的利器。
现在丁勋手上的剑,正是慕容朝所说将军们用来指挥战争的剑器,更接近于礼器——可它方才已经捅穿过一个人的身体,已经见过血。游走于剑刃上的光,也因此多了一份诡秘的凶厉。
能见到杀过人的剑,并不一定是幸事——更何况那剑尖是对准了我的。
将军府外,厮杀之声已经起了。我分神细听,双方的呼喝皆是大延官话,看来过来的是大延的平叛军队了。
现在对我来说,落到冬珉手中也总胜过被丁勋挟持着。丁勋也明知这一点,神情里竟然浮现了几分急躁。
就是这时候了!
在我翻腕准备进击之时,丁勋已经早一步抢了上来,长剑闪动光芒,便向我手腕直刺。他该也没意料到我突然变招,这一剑恰好顶在了刀刃上,一打滑便从刀上沿刺了个空。
他那条木腿掌控不住身体的平衡,整个人便向我右边斜跌了过去。我绕开身体,正待袭他后心,却被脚下爬来的一个伤兵给拽住了裙角。我向前一步,那纱裾嘶啦一声被扯开了,前冲的势头全被打消不说,甚至还被那人给拖着向后跌了几步。
可它虽然撕开,却并未彻底被扯下来。那人紧紧拽住裂开的一片纱不放,我便想将那裙裾割断。无奈刀刃不够锋利,我扭着身体也使不上力,好几刀过去才挣扎开。
然而,我刚把这一块布割断,那人又要伸手去够我的另一片裙摆。眼见丁勋就要挣扎起来了,我一急之下转身送刀,利刃直直戳进那人后心,随即绕到他后头,希望这无法移动的肉身能阻碍丁勋的攻击。
那伤兵抽搐两下,随即不动了——应该是死了。血污正从他口中涌到地上,汪了小小一滩。
如是,我和丁勋之间便隔了一具尸体。
他已经稳住了身体,一步步向我进逼。我回头,却见身后皆是伤兵,避无可避,不禁心下慌张。
而就在我分神的一瞬,他竟跃起身向我扑来,我仓皇扑倒在地,滚出几转方起身,满身泥土血渍,脏污不堪,但所幸避开了他的一击。
他这一跃约莫是想将我手中的刀击落,好挟持我以图要挟大延军队,是而不遗余力。但那下肢终究不是他自己的,必要时候使不上力气,更跟不上身体。
就在这一刹那,门外最后一个士兵倒下,大延的军士冲了进来——我恰好背对将军府正门,只回头一眼,当先冲入的几名骑兵便挡在了我和丁勋之间。
大局已定。
我这才感觉到胸腔中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身子突然放松,就一软,手中的刀便呛啷落地。
而继续冲入将军府的士卒们已经将我牢牢护住了。如林的枪戟矛尖朝向丁勋和他的手下,我安全了。
“殿下可好?”一个久违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猛然回头,那戎装的大将竟是当日主持剿杀乱党的李彦裕……陡见故人,我欣喜欲狂得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一日,我由生向死,却又在死里觅出一条生路。起起伏伏,此刻回首,恍如惊梦。
“殿下真不是个小孩子了。”他淡淡一笑,说话的口吻倒好像他看着我长大了一般:“那年听说殿下还被变乱和大火吓得不轻。现在……听说敢亲手杀人了?”
那年?是我十六岁那年么,是多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