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本来都不是喜爱言辞之人,一路之上更是沉默,倒是硬要跟着来的茗书每日兴致都极好,蹲在船头,一边紧紧把着船舷,一边还一脸兴奋地听船家扯些子虚乌有的奇趣之事。
一时,船家酒瘾又上来,晃晃悠悠泊了船,裹着夹袄便登岸直奔挂着酒幌子的地方而去,急得茗书扒着舱门跳脚:“——船大哥——你倒是先把船系好啊!——”
坐在对面一直沉默的冯渊忽抬头:“子夏可想过此去江都会有何事?”
“嗯——”
“可有什麽头绪?”
“……到了便知了罢——”既是寺卿大人说过无事,想来也确不会有什麽事,这些事既想不明,多想也是无益。
“子夏,”对面的人猛地一停,定定地盯过来,“子夏是有心事?”
“……家兄从江宁回来了,这几日便该到了……”
“是麽,”神色黯了黯,依旧是平平淡淡的口气,“你们兄弟间感情真好。”
船家往岸上一去又是大半日,待他归来时,又到晚饭时候,人高马大的船家躺在船头朗声笑:“公子们,今日天已晚了,这晚上天冷,又看不清,下一处渡口还远,我们索性再等一晚,明日再走!——”
冯渊往外看一眼彤云密布的天,叹口气:“也只好如此了,——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到江都——”
“公子您莫要急呐,”船头躺着的人抱着酒葫芦坐起来,仰头看着天笑,“这再往北可就是一日冷过一日了,公子们可要先多加些衣裳,若是冻得病了可就不好了!”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喷出团团白气,“瞧这天今晚上怕是要下雪了!——”
临安偏南,便是寒冬下雪时也不多,最严寒时不过碎碎撒些盐粒,未到地上便化得尽了。一直随着他们在临安的茗书也是几年未见雪了,听得要下雪,原本冻得缩起来的手脚瞬间舒展开来,从舱底跃起来便往船头跑:“——船大哥,今晚当真会下雪麽?”
“那当然了,我何时骗过小兄弟啊!——”
“对了,船大哥,你上次将的那个故事还没讲完,接着讲吧——”
“唔,好,来,小兄弟,你也躺下吧,嗯,上次讲到哪儿了——对,那书生啊半夜忽然听到……”
……
“——船大哥,开始下雪了……”
……
舱外的声音渐渐淡去,恍惚中似是回到了江宁家中,又似在临安的府中,那人正站在屋中望着他笑,白衣胜雪,眉眼如画,身后清淡的泼墨山水化作陪衬。许久,画前的人慢慢走近,纤长的指落在他脸颊上,笑意渐浓:“阿煊,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蓦地心头没来由一痛,目光落在面前人扬起的唇上,淡色的薄唇似三月经了雨初绽的桃瓣,温润透亮,唇一弯,低头印上去,“——叫七哥久等了——”
睁开眼睛,舱中小小案上的烛已燃了大半,红红烛身的一侧流下厚厚一层烛泪,船随着水微微一漾,细细的火苗便也跟着摆一摆。侧头看看已睡熟的三人,起身披了衣,轻轻走出船舱。
雪已停了,船头落了层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咯咯吱吱作响,这场雪想来下得极大,放眼望去,除了江面,尽是一片洁白,连夜都被照亮了。
船边不知何时停了另一只小船,被水荡得有些倾斜,船舱的帘子斜对这这边的船头,篷顶被雪覆盖,似顶了一顶硕大的帽子,清新可稚,忍不住一笑。
忽地斜对面透出一线亮光,又是一暗,有人挑着帘子往外看,下意识地盯着那人,借着雪光,看清了那人,衣胜雪,发如墨,心头一跳,脱口而出:“——七哥!”
那边船上的人身形一顿,亦是看过来,相视的一刹那,四围风景皆去,天地间只余眼底映着的那一人。
眼中的倒影一点点放大,那人似梦中那般渐渐走近,抬手抚在脸颊上,笑容层层漾开:“阿煊——”
大堆的言语铺天盖地地塞满脑子。
……世间这麼多人能在一辈子中遇着个自己喜欢又真心喜欢自个儿的也比什麼都难,若是真有幸遇着了,甭管他什麼规矩道理方的圆的,能在一起才是实实在在的,厮守一辈子比什么都强……
……不曾试过怎便知强求无用,况且本王也未必是强求……苏大人未曾……动情,想必不知的……
……平日间身边的人天天能看到,便总以为可以这样天天看到,恍然一天睁开眼睛,才发现有的人兴许这一生都不能再见了,到那时才懂得谁又能陪谁长长久久呢……
……青草池塘,绿柳彩蝶,原该画着人的地方留了一片空白……七公子常常说起您……公子,七公子的心意你可知道……
……阿煊,这世间任何一人我都可画,独不能画你……
面前的人还在弯着眉眼笑,落在脸颊上的指微微的凉,无比真实的感觉,脑中尽是那人温润的唇,抬手握住放在颊上的手指,低下头,覆上那人略启的唇。
先是浅浅的相触,继而一点点加深,舌尖渡入温热的口腔时,伸手将那人紧紧圈在怀中,是谁说过,犹恐相逢是梦中。
浓重的夜中,柳絮般的雪随风轻舞。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修成正果了,泪奔~~o(》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