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柏油马路的时候,我看到公路两旁的蔷薇在怒放。正是在怒放,怒放这个词发明得多么好!充满激情和活力,既像气体般自由,又像火焰般热烈,我从未见到过如此茁壮、繁茂、层层叠叠争相开放的蔷薇花,在B 镇,哪里有这如云堆积的花朵呢?我第一次发现,粉红和粉白的颜色也是可以鲜艳的,它们白里透红,红中泛白,如同天上的花朵。
太阳正在落山,浓彩的金色光焰高高低低地跳荡在娇嫩的花瓣上,五月的风从大路的尽头一路吹来,仿佛来自一个不可名状的梦幻之所。
这蔷薇花多像梦中所赐啊!在我十九岁的时光中,遍布着它们的芬芳,我此前和此后,再也没有看到过如此灿烂的花丛了。我回到家,母亲和继父都知道了此事,连母亲的同事也都知道了。当下决定,第二天一早就上路,由我母亲带我坐客车到地区,在地区教书的姐夫送我到火车站。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叮咛,在排队等待进站的时候姐夫郑重地告诉我,在火车上有位子就坐着,没位子就站着。他又说:只要有位子,不管那头坐的是男是女,是香是臭,都要赶快坐下去,不然就抢不到位子了。
在黑暗中N 城越来越近,一个巨大的幻影在我眼前变化着各种色彩和亮光,轰隆隆地走近我。我兴奋极了,无形的亮光与色彩,无声的喧响在我身边涌动,哦,N 城,你使我相信,敢于幻想的,就能够得到!
火车快到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片灯海,真是辉煌之极,我睁大眼睛仰望每一处高楼和灯光,我一次次地想:我到一个大城市来了,这是一个省会。后来我在N城居住了八年,无数次到达过N 城火车站,从出站口看N 城的街道,客观地感到这些街道十分平淡,只不过是N 城这样一个中等城市的普通的街景。
但我十九岁的时候,以后的日子尚未到来,一切的惊喜都未曾被剥夺,它们如同一个蓓蕾,牢牢地被包裹着,它们只在一个时刻绽开,那个时刻是如此短暂,这短暂的时刻已经一去不返了。
我在出站的栏杆旁看到了我的哥哥,这个唯一的哥哥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是我的继父带来的,但他天性善良,待我不错,我跟他并无隔膜。当时我哥哥被选送到一个中等专业学校学化工,家里给他打了电报,他就来接我了。
他像许多性急的人一样攀在栏杆的横杆上,以便使自己的头从众多的头中浮出。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我先看到了他,他正往人群中焦急地找我。
那是一个熟悉的、亲人的面孔,从那里散发着安全的空气。多少年后我想起第一次到达N 城时看到我哥哥的情景,还是满怀感动。
一个十九岁的女孩,从未出过门,当她在夜晚到达一个陌生的偌大的城市,万灯闪烁,万头攒动,如果她看不到接车的人,她将怎么办?
我想,也许N 城的全部辉煌都是在我看见哥哥之后才发现的。我跟在他的身后,迎面看到大街上的一座七八层的大楼,竟觉得十分巍峨。
在哥哥的女同学宿舍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带我去找文联大楼。我们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无数的街道使我眼花缭乱,问了很多人,文联大楼还是没有找到,于是我们沿着红卫路伸出的一条树木很多的幽静小路往里走。
小路的两旁是围墙,围墙非常长,一直没有看到门,并且出奇地静,前后没有一个人。我们越走越远,还是那么静,还是没有人,我有点害怕,于是停了下来。
我侧过身,却很快就看到了一个人从后面走到了我们的跟前,吓了我一跳,刚才怎么空无一人?也许她是从树底下钻出来的。
这是一个老女人,脸上满是黑色的皱纹,身上却穿着黄绿色的军上衣,像一个穿军衣的女巫。
我哥哥问她文联大楼在哪里?
她看了看我,冷傲地说:文联大楼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你们没看见这墙上全是铁丝网吗,这是关犯人的地方。
我哥又问:那红卫路在哪里?
她手一指,说:就是你们刚才过来的路。
这是那个兴奋和混乱的初夏中唯一的一个古怪的记忆,当我那件不可告人的事情曝光之后,我常常想到在N 城碰到的这个女巫似的老女人,这肯定是一个不祥的符号,是命运中的一个征兆。
那件我迟迟不能说出的事是什么呢?
是抄袭。所有写作的人最鄙视、最无法容忍的抄袭。
很多年来,看到别人犯了同样的错误的时候,我总是十二分地义愤填膺,十二分地表示蔑视,我对那位被抄袭了的女友说:告她,跟她打官司。
同时我心里想,上帝保佑那个抄袭的女孩。
我又想:幸亏那耻辱的年代早已过去了,我早已证明了自己,我写出了比当初抄的诗更好的诗,我写出了比我的诗风格更为独特的小说,过去高山仰止的一切刊物我都一一到达了。我的一位诗友在《N 城文艺》负责诗歌组,他告诉我,当年我的档案他亲手烧毁了,变成了灰。
一位老师告诉我,当年W 大学来招生,曾到《N 城文艺》了解我的情况,他们对招生的人说:这个女孩也会写诗,我们考过她,她不过是一时糊涂。
一切确实过去了,我来到一片开阔的平原上,所有新的面孔看到的我,只是我的新形象。
连我都忘记这回事了。如果不是我要自己写一个序,这个序使我回顾了过去,我也就不会想到要写这样一部长篇。
卡夫卡是怎么说的?最美的、最彻底的埋葬之地莫过于一部自己的长篇小说了。好像是这个意思,我记得不是很准确。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医生给我开了一瓶柏子养心丸,适用症状中有一条,就是健忘。
从我写作这部小说开始,我似乎提前进入了老年期,据说进入老年期的标志之一,就是对久已逝去的往事记得一清二楚,当年吃的年糕粽子的味道,当年见到的人的一颦一笑,当年经历的事的末梢细节,等等,全都如在眼前,如在昨日。
而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哪怕就发生在昨天,也照样忘得干干净净,面对一个很熟的人,拼命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发现我正是如此。
也就是说,我的暮年提前而至了。也就是说,我的青春年华,全都凝固在十九岁的那一小截时光里,往后的日子只是这只杯子里渗漏的一点点,而它们很快就被蒸发了。到了我的三十岁,一切都消失殆尽,在我的脸上,看不到青春的影子和光泽,我没有年龄,也没有家,人们判断不出我多大。
身在未来的年龄里有多好!
有什么比这更安详、更宁静、更怡人的呢?总之这是一件令人满足的事情,就让我进入我未来的暮年,让我沉浸其中吧。
假设我是一个老人,如果我是一个老人,我可以完全地宽恕自己。对,我坐在宽大的藤椅上,置身于一片寂静的阳光中(在未来的日子里,这是多么的奢侈,无论是寂静还是草地,都将被人所充斥,阳光中弥漫着工业粉尘。还是让我提前进入暮年的好),过去的风无声地拂来,我在恍惚中看到那个十九岁的女孩的脸庞和身影,我想她实在没有必要在长达四五年的时间沉默寡言,失去信心,变得难看、平常、郁郁寡欢。
这个女孩,八岁就读过《红岩》,中学数学统考曾获全县第一,各科成绩在全年级中总是领先,有什么可以阻挡她的骄傲?有什么可以堵塞住她年轻嘹亮的声音?
也许事情真的没有那么严重,但对于一个未经世事的十九岁的女孩来说,就是天要塌下来了,从此她背负着她自身重量构成的阴影,步履蹒跚。这片阴影就是那件事情,让我从头说起。
我不知道我写诗到底有多少是出自内心的冲动,又有多少是出自功利的目的,也许在一定的时期里,两者都同样强烈,而在另外的阶段,内心的冲动释放掉了,而功利的热情不减,一味地为了寻找出路而写作。当然,到了很多年以后,写作变成了生活的重要方式,那又是另一种境地。
当时我发现以写作寻找出路是一件最最适合我的事情,我立即热血沸腾地专程赶回B 镇,到县新华书店买回了当时仅有的几本诗集,记得分别是李幼容的《天山放歌》,高红十的《青春颂歌》,还有一本章德益或龙彼得的知青诗集,还有一两本当时的《诗刊》。
我首先仿照高红十写了一首长诗,叫《远航》,按照我当通讯员积累的投稿的常识把这长诗抄了一式两份寄给N 城和地区的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