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我的病好多了,虽然还不能长距离步行,却能骑自行车。我就把“茶水生意”交给美娟经营,自己将一辆自行车整修一番,换上大号辐条和一个能载客的大后架,准备上公路搞运输。后来居然也载过几趟客人。可是有一天,半路上竟跳出两个汉子,强行拦截我的车子,问我“干什么?”我反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亮出一块红臂章,说他们是有组织的自行车运输工人,禁止没有营业执照的人与他们抢生意。说完便蛮不讲理地把我的顾客夺走,一点工钱也不算给我。真是岂有此理,连这种卖力气的营生也不自由,我这才深深感到,世道实在太艰难。
愤愤之下,我决定返回城里去,找当时那些当官的要饭吃。听说上面已有新的政策,准备有条件地“回收”“文革”中被“退职下放”的人员。既然是他们把我的“饭碗”拿走,就必须再归还给我。
个人的遭遇算不了什么,而且个人的灾难往往连着全国性的悲剧。我仅仅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我终于走过来,感到庆幸和自豪,一点也不怨恨,因为我仍活得好好的。我只是不明白,当年的“上山下乡”,“插队落户”,难道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才把广大青年学生和城镇居民当成政治舞台上的道具,随意搬进搬出,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按别人安排好的路子走去。对政治家来说,这也许是一步“好棋”,是疏导“人患”的最好办法。但人民的疾苦该如何解释。
五、为了生存的权利
回到城里,我开始写申诉书,要求被“回收”。可是一份份寄出去,结果都如泥牛入海,连个水泡也没见着。向书本索取,我会乐此不疲,向那些当官的求情,往往还没有开口就畏惧万分。但迫于生活,我还是鼓起勇气一次次走进县革委会大门,去向那些有关的头头反映情况。县里的几位主任,直属部门的组长都找遍了,有时为了追寻一位“关键人物”,不顾路途遥遥,三番五次跑到乡下他的家里去找他,遍尝了他们各种各样的权势。虽是屡屡受挫,却也不断增添了自己的胆量,看出那些当政者的水平也不够如此。他们有的爱理不理的,只会滥发阴威,或敷衍搪塞;有的态度和言辞十分可笑,令人奇怪他们何以能当官。其实若将他们的外表剥去,只剩一付赤裸的身躯,和自己也仅有胖瘦之分,其灵魂没有多少是干净的。
希望在一次次碰撞中熄灭,这世上还有没有一个能讲理的地方?当初把人“辞退下放”,可没有这么多“考虑”和“研究”,也没有那么多“关卡”相互制约。一到谈“回收”,却忽然冒出许多“严肃”来。后来还是多亏一位在县革委会主管部门当官的同学帮了忙。他想办法绕过那位“强硬”人物,拿到同意把我“回收”的批复,我才于1971年9月18日比其他人早一步“回收”进来,这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回收”后,我被分配到另一个公社的中心学校任教。此时既不象刚入伍时那样感到陌生和快活,也不象经过休假又重返岗位时那样轻松和奋发。而是在颠簸了十四个月的苦难日子,在将要灭顶的时候,被救上岸来,一种极度的庆幸和宽慰体现在心里。但是这种感觉不会持久,很快就发现自己已失去许多,而这一切原本都是不该发生的。
亲戚朋友都为我高兴,纷纷祝贺我重返工作,视为天大的喜事,有的路上遇见,就好心地告诫:“今后要好好吸收教训。”这叫我感到茫然不解。我没有干错事,没有贪污腐化,盗窃营私,也没有消极怠工,为非作歹,这“教训”从何而来,只有去问那些把我“下放”的当官们。如果说我本人有什么觉悟的话,那就是不能太老实,让别人以为是好欺侮的,此外,一定要有坚强的信念和对生活的热爱,这一点尤其对美娟来说,“教训”特别大。当然,从另一方面看,“回收”等于重新获得生命,是不幸中之大幸。当初如不被“退职下放”,恐怕也尝不到这“回收”的“乐趣”,没有这许多感想可写,有时真该谢谢那些当政者。
重新走上讲台,我一时又手忙脚乱起来。十一年前是由于生疏和幼稚,那时却似乎是呆苯和迟顿。学生经过“文革”的“洗礼”,“觉悟”提高了,掌握了各种政治词汇,学会了“不满意就造反”的“英雄气概”。他们在课堂上“不再当奴隶”,乱轰轰地继续着课前的“辩论”,却又都不是什么国家大事。他们运用着从“文革”中学来的本领,互相攻击诋毁,纠缠生活琐事,并且一定要压倒对方才肯罢休。我无法适应这样的课堂。学校中教师们也明显还分为两派,继续为学校一点芝麻大的权在明争暗斗。
此时,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对生活倍加注意,重新拿到“饭碗”,纯粹为了吃饭,为了活命。我已开始“稳重”和“世故”,脚跟是切实地踩在地板上。以前虽是倾身奔跑,一不小心就会跌倒摔伤,那时是一步一回头。从生存角度看,是更好了,从长远看,是倒退了。我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失去热情和兴趣,没有冲动,没有激情。有一天学校领导要我带领学生到一个小岛上“郊游”。途中需赤脚涉过一道海滩,孩子们是兴高采烈地把泥土视为玩具,一路嬉弄践踏,虽浑身泥水也不觉得狼狈。我却小心翼翼踮起脚跟,因为没有赤脚走路的习惯,心里已感到在受罪,后悔不该找这样的差事。到了小岛上,孩子们蜂拥着朝山顶奔去,越是崎岖的地方越是兴奋。我落在他们后面,不住地环顾四周,企图找一条平坦的路,此时考虑的乃是生命的安危,徒峭的石径已令我感到胆寒。孩子们却继续在雀跃前进,我不时地在后面提醒注意,要他们小心加小心。可见我已堕落成一种保守的力量,只会防止偏差,对孩子们的勇气和努力,丝毫没有激励和帮助。到了山顶,海风把我吹得摇摇晃晃,手脚发颤,早已无心观赏大自然的风光,一面瞧瞧脚下的地面是否稳固,一面注视学生的安全。直到下了山,始终没有因为大自然的熏陶而逢勃奋发起来,没有给自己带来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仅仅为平安完成一次任务,松了一口气。
想想过去的天真幼稚,可以有许多幻想,许多美好的梦,这都是光明和充满希望的。那时学乖了,不再轻举妄动,不再热情奔放。可以四平八稳,少犯过错。然而却在没落衰退,在腐朽至发臭。过去受书中人物的影响,一心要模仿追求,力图使自己成为一个完美的人。那时不再相信这一切,怀疑的心理随着痛苦和挫折而增长。“九&;#8226;一三”事件以后,更加觉得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就象没有绝对的静止。曾经威吓一时,被称为“接班人”的大人物,忽然间变为“叛国贼”。过去稍有冒犯就是“反革命”,那时却人人都在口株笔伐。仿佛一切都变得飘忽不定,没有一个既定方向可循,有时觉得在前进,又不知道要走向何方;有时似乎看到方向,也不清楚要不要走过去。
现实中导师描绘的远景越来越渺茫,国家的发展,没有为这一目标努力创造条件。一股反动的势力不是来自下面,而是出自上层。许多人在逆转中灰心丧气成为明哲保身的伪君子,成为可怕的中庸。有的厌世希望短命,有的享乐希图长寿,都不愿去考虑社会的将来。也有的以世故自居,看见年青人的奋斗就在心里发笑,希望命运把年青人捉弄得如他一般垂头丧气,以证明他的“成熟”和“远见”。他不想想自己是多么无能和衰败,没有一点创新,却故意制造谎言来吹捧自己,用人造的声誉维持自己的威望,企图永远高于新生的一代。
老朽的力量到了暮年是全无斗志,又十足的自私,都在忙着预备自己的后事,写遗嘱安排继承人,做棺材看墓地。不是将未敬之业交给年青一代,而是幻想到地下能继续享“清福”。子孙的成长,将来的事业全无安排。社会上对他们的后事也注重在棺木的好坏,出殡仪式的冷热,遗产的多寡。子孙后代德行高低,前途明暗,却不归咎到死人身上,这社会明显是为着死人,不为活人;为着过去,不为将来。我又何必庸人自忧呢!“回收”后的感觉,就象换了一个人似的。
同年12月,上级发出通知,所有“试用”、“代课”教师凡符合条件的均可办理“转正”手续。这些人员是“文革”前积压下来,都有十几年的工龄。对我来说,这无疑是在生存中又得到一次鼓舞。在评议会上,我象一件样品摆在众人面前,让大家一一验看,评头品足。好的是这次“转正”不受名额的限制,教师们都乐得说好话。不象后来又一次“民办”教师的“转正”,全公社五个名额,而符合条件的有二十七位。为了得到生活上的保障,彼此争得面红耳赤,大言不逊地摆自己的“功劳”“成绩”,与此同时又竭尽全力去揭露别人的错误隐私,还要请客送礼,拉关系走后门,各尽其能地表演着,差一步就是你死我活的相拼,实在怪可怜的。
可是,我的“转正”却受到上面的阻挠。县宣教组的“军代表”,一位由士兵提拔起来的朱长官,说我在“清队”中受“审查”的问题还没有“结论”。既然没有“结论”,当初却又把我“下放”,如今办理“转正”倒认真起来要“结论”,甚至扬言要追查是谁把我“回收”进来。这话在当年并不奇怪,因为“文革”还在进行,迫害就不会停止。
我理直气壮找“定案办”要“结论”去。他们却推得一干二净,不是原班人马,谁都可以说不知道,敷衍搪塞,不愿明确表态,自找责任。然而当初“审查”一个人,把人莫名其妙“下放”时,是那么雷厉风行,干脆果断。那时却谨慎起来。眼看别人都已“转正”,评级定薪,唯独我还悬着,心里不免着急。每个星期回家都不得不往县革委会大门跑去,象一只失群的蚂蚁,看去似有急事在身,却是被恐惧驱赶着,毫无把握地瞎撞而已。那个朱长官十分不耐烦,坐在办公室里动也不动,连打个招呼,说声“请坐”都不肯。往往是我毫不客气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把要说的话掷出去,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听。有时纠缠了好半天,他仍一言不发,勉强说出又是毫无考虑的余地,或象驱赶牲畜那样把我撵出来。有时也得到满口应承,得到一线希望。过后却毫无效应。我只得又跑上级,找地区有关部门反映情况。他们倒是十分热情,认为应该给我“转正”。可县里的人说:“那就叫他们下个通知吧!”推来挡去,把我当皮球耍了。那些人总是找出一切借口来为自己推卸责任,也许在官场上他自身也有够多的烦恼要处理,切身的利益占去他全部的心思,难怪对下人会漫不经心的。后来县里一位领导“表态”:“照理说应该给你转正,可是事情复杂呀!”一句“复杂”又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领导也可以心安理得去办别的糊涂事。而我只能永远被“复杂”起来,不得“转正”。
我十分感叹,自己没有一点财富可以触动别人的贪婪,又没有一个“后台”能为自己撑腰。他自然就不放在眼里,何况又不是非做不可的事,甚至连考虑一下也未曾有过。“为人民服务”只是一句空话,为着他自身的利益,恐怕还不惜牺牲别人的。这种人一点也不象是共产党的干部。每当跟他周旋了一阵之后,总觉得自己更矮小,失望得更快,有时就决意不再去向他乞讨求好,宁愿默默忍受困苦,还可以在精神上稍胜一筹。
我只是哀叹,一个教师教了十几年书,他的学生已有不少人也当起教师,可他自己还不能是一位“正式”的教师。好的是学生没有瞧不起我。就在我为此东奔西走的时候,一位过去在崖崎小学读书的学生,特地跑到家里来找我。他刚说已来了三次才见到我。我感到一点宽慰,难得这世上还有人惦记着,看得起我。他已是成人,第一次跟一位长大了的学生谈话,觉得师生感情依然存在。虽然我的处境十分狼狈,他却照样在尊敬和爱戴,视我为他的一位难得的启蒙老师。其实那时已经不是我去指导他们,而该是他们来给我指点和帮助了。但看得出他仍对我抱着“个人迷信”。也许我过去的确做过一些对学生有益的事,我自己是完全不记得。他那样地敬重,我倒要后悔当初做得太少。可想着眼下不应有的待遇,我又觉得已经做得够多了。
社会就这样地不公平,因为受过“审查”就不得“转正”,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后来据有关人员透露,早在1962年组织上已对我的问题作出如下结论:“经公安机关侦查,纯属集邮活动,没有政治目的、企图和活动,其团籍和就业问题应给予解决,此案不必复查。”可是“清队”中一些人总想从石头里榨出油来,不惜采用一切手段逼迫我,引诱我写出假口供,然后据此要定我的罪。后来出自某些人卑鄙的目的,竟然将1962年的“结论”抽掉,将我写的“翻案声明”毁掉,企图造成一条“悬案”来掩盖当初的“错案”。那时又没有人愿意替我来解开这条“悬案”,就这样将我“挂”着,就这样不得“转正”,就这样只能领取菲薄的薪水。我着实感到愤愤不平。
“转正”一事毫无结果,1973年家庭在农村“插队落户”又遇到麻烦。乡下的干部、群众对居民“上山下乡”越来越不满,认为这些人到农村占用了他们的口粮,而政府答应减少统购的诺言又没有兑现,于是迁怒到“上山下乡”居民身上。对他们百般挑剔和歧视,制造事端,追讨住房,不发口粮。许多“插队落户”的居民无法在农村生活下去,只好“倒流”回城里来。这种情况各地相互效仿蔓延,我们的遭遇也不例外。房东开始索要房子,而且态度十分蛮横粗暴,声称限期不搬,就要拆除门窗。我找他们评理,他们觉得可笑,讲政策,他们说我是“书呆子”。美娟一人应付不了,只好搬回城里住。这一来成了“黑人黑户”,要吃“黑市粮”。以我每月二十几块薪金怎么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往后的日子又不堪设想。
搬回城里后,起初美娟每天照样走十几里路到乡下去出工,希望还能分到口粮。可是麦子入仓了,稻子收割了,仍是一粒粮食也不分给我们。美娟只好死了这条心,开始在城里找活干。刺绣、裁缝、雕刻、泥匠小工,只要有活就去干。甚至一度替人挑粪尿,一天五角钱。有一次体力不支跌倒在地,溅了一身臭。她爬起来,回家洗一洗,换件衣服,照样又去干。邻居好友十分同情,但同情不能当饭吃。后来她又到大街上摆小摊,贩卖零食。我因成了“堂堂教师”,不大愿意她出去“抛头露脸”,有碍“声誉”。可除此外,别无法子可想。她原是一位聪明漂亮的妻子,生活把她折磨得有点衰老。她把全盘的思想都倾注在求生上,倒是我不时阻拦着,妨碍她这种欲望的尽情发挥。我甚至怪她埋头于求生而忘了生存的另一含义。可是我的见解是错的,她为生活勇挑重担的精神值得我学习。她不愧是我生活中亲密的朋友和患难与共的伴侣。
那时两个孩子也相依为命度过他们苦难的童年。早在乡下,姐弟俩没有保姆,没有玩具,留在家里只有孤单和哭泣。小儿不会走路,只好关在房里,任其哭闹,直到声嘶力竭,感到无望为止。小女跟随邻居的孩子上山捡树叶,有时在家见弟弟饿了,也会动手把锅里的饭温热,喂上弟弟几口。我虽然觉得艰难的环境,也许可以养成孩子独立生活的能力。但是哪一个做父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