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部分(1 / 1)

>大凡教育人必需既严又慈,且要有耐心。这方面我是先天不足,往往事倍功半,吃力不讨好。有一次上体育课,面对天真烂漫的儿童,我一开始就忙乱起来,整个操场乱轰轰的,叫他们排队,他们象一群蚂蚁,一个蹿来,一个跑去。勉强凑成队,又嘁嘁喳喳说个不停。好容易才能交代几句,想让他们去活动。一听到“散开”的口令,又象打破坛子的水,哗哗地四散开来,有的为抢夺器材,吵起架。我喊不住,急得团团转,讲道理听不懂,发脾气不管用,只有干着急。后来不得不又集合起来,带进教室去听我讲故事。孩子们喜欢听故事,那神情那秩序简直叫人感动。可故事一讲完,教室里又吵吵嚷嚷。我用尽各种规劝、评比、表扬的办法,都收不到持久的效果。我恼火了,有意要用威严来获得安静。拍一下桌子,吼叫一声,教室里静下一点。学生互相看了看,有的还想笑。我声色俱厉又来一次,总算规矩了。下课后,我心里却留下无限的懊丧和对自己的不满。而每当考试之后,看到学生成绩不佳,心里更不是滋味,比自己考不及格还难受。我深感自己不是当教师的料,这方面我没有一点特长。常此下去,我会一事无成。于是我又想着大学,认定只有朝这个方向努力,将来才有希望。我把上大学仍然看成是实现理想的唯一出路。

1961年已有种种迹象,说明国家政策开始“解冻”,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前几年大学里收进一些“烂学生”,各方面反映强烈,纷纷要求重视知识质量。一些明显跟不上的学生被中途“调整”下来。我想,只要考大学是真正看成绩的,我就有希望拿到录取通知书。我决心一边教书,一边复习功课。七月份又一次走进考场。一些人在背后公开议论我,说我简直太傻了,吃一堑,二堑,三、四堑还不能长一智。说上面不会轻意改变对一个人的态度。我却始终认为自己对党是忠诚的,相信组织上不会用静止的眼光看待一个人。然而,结果还是我错了,盼来的仍是一张“落取通知书”,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那天钊人正好在我家里,一时两人相对无言。突然他轻轻哼起苏联歌曲:“哎,道路啊!尘雾迷漫,荒草盖满草原,严寒多难忍;不能知道自己的命运……”忧郁低沉的旋律,似乎由近而远,把我带到那严酷的战争年代。多少无辜的人死于炮火,被遗弃在道路旁。我这点不幸算得了什么。我也不愿再来猜测原因,就让人说我是成绩不好而“落取”吧!也许这样还体面些。

从1958年到1961年四年中,我先后考了五次大学。始终“落取”、“落取”、还是“落取”。是因为文化考查不合格?我想过去的老师同学可以替我回答。是因为政治审查不合格?这个问题就不象解数学题那么简单,所谓“合格”的标准是什么?“不合格”的依据又是什么?怎样看待一个人在政治上是“合格”或“不合格”。起码,我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这个条件够吗?当然,有人提醒过,一旦被公安机关“立案”,就不是那么简单,何况还是属于“海外关系”。尽管我一再作出努力,到工地劳动,在街政府积极工作,仍然无法抵消他们的不信任。我想一个残疾人不论是肢体残疾,五官残疾,弱智残疾,还能得到社会的同情帮助,唯独“政治残疾”,要受到岐视打击,压制排斥。

看来,我在为别人不切实际的怀疑负全部责任,成为他们手中的牺牲品。我只感到悔恨的是未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未能如愿地将自己的聪明才智献给祖国的科学事业。至于个人的幸福,我没有更多地考虑,从生存的角度看,随便干些活儿都可以了却这一生。

八十年代以后各种冤假错案,历次运动遭受迫害者,都有了纠正的机会。唯独那些在极“左”路线泛滥时因政治原因被排斥在大学校门之外的“落取生”,永远是个“落取生”,比起来他们也许更为不幸。即使后来有幸参加工作,也是低人一等,特别在讲学历的年代,连个中专生都不如。

八、在人生岔道口

1960年10月,国民经济出现危机,许多新办的工厂纷纷“下马”,不少单位开始“下放”人员,要把“大跃进”中张大胃口吞进去的,又一一吐出来。这一次的对象主要落在那些所谓“政治上不纯”的人身上。

我当时参加工作仅一个多月,且是没有经过街政府的“证明”就进来的。心想,一定会被撵走。教师工作我虽不在乎,这样出来却不光彩,会比当初没有进去更糟,更要受到社会的岐视。精神上也会再度受到沉重打击,这比肉体的痛苦强过好几倍。肉体的痛苦是片刻的,精神折磨却是长久的。我心灵的创伤还没有痊愈,怎经得起又一次伤害。突然,我跳起来,瞪起双眼,咬着牙,再也不能无所作为地任人宰割了。我要抗争,要表白自己的无辜。

我毅然拿起笔,给国务院办公厅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把几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连同郁结在心头的话统统写出来,把历年在校学习的优异成绩单,还有屡次高考“落取通知书”一并寄过去。我相信中央是明智的,能分辨出是非,鉴别好坏。我在信中强烈地表明自己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热血青年,有着美好的理想和愿望,想为社会主义事业贡献自己的青春。而无形的枷锁却把我紧紧束缚,使得一身力气怎么也发挥不出来。我一再地向他们呼吁:解放我,让我参加到建设者的行列中去,我要工作!工作!工作!

后来很可能是这一封信感动了上苍,起了不小的作用。学区党支书通过校长转告我说,他看过我的学业成绩单,知道我读书不错,要我安心工作,好好干。可见我给国务院的信已转给地方。我也因此没有被“下放”,而且在1961年8月我高考再次“落取”后,不但没有辞退我,还破格把我从“代课教师”转为“试用教师”,薪金也增加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是我第一次敢于与命运抗争的结果。

到了1962年,由于人为和自然的双重灾害,导至三年“困难时期”。教育部为了贯彻“八字方针”,调整教育事业,一方面裁并五八年以后新办的大专院校和中专学校,一方面精简教职人员,开始更大规模的“下放”人员。已有成千上万的人失了业,“光荣支援农业第一线”去了。当时划了一条所谓“五八线”,即各个单位凡是1958年以后从社会上吸收进来的工作人员,不论正式工或临时工,一律“下放”。我所在学校,一位教导,还是共产党员、复员军人,被“下放”了。另一位干部妻子,已是正式教师,也“下放”了。两位跟我一样的“试用教师”,早就不声不响地走了。

我想,这次再也不能幸免。果然,校长最后一个通知我:“你被批准‘下放’了。”一下子我象堕入阴森的时空隧道,身不由已地在空中飞快地旋转。往日失业,苦闷,空虚,无聊,颓唐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现,我无力地跌落下去。为了活路,为了不重蹈复辙,我不再文质彬彬去乞讨别人的善心了。我发疯似地跟校长吵了起来,提出一个个疑问:我没有申请,哪来的批准?我要是初中毕业就出来工作,就落不到“五八线”,难道多读三年书反而有害?读师范的出来工作属“国家分配”,读“普高”的属“社会吸收”就要“下放”,可当年“中考”录取,还是成绩好的上“普高”,这也有错吗?校长苦笑着说,他本人毫无办法。这是上级的规定,他自己的爱人也被“下放”了。我坚持不肯盖章领取“下放金”,把三个问题又掷给上一级领导,才愤愤地回家。

我又象一个流浪儿感到无依无靠,脚下是个无底洞,不知何时才能落地。周围的人都已“下放”,我孤立无援,感到绝望极了。转眼到了八月底,校长突然到家里来通知我去学校准备开学上课。就是说我被留住了。我若痴苦狂,生活又变得实实在在,看得到,摸得着。原来并非我的强硬态度使上级改变了主意,而是内部另有一条“留强弃弱”的政策。我当小学教师虽说是初出茅庐,前后也就两年时间,但在教学上已有一定的独创。县教师进修学校曾派人多次听我讲课,反映良好。学区领导听取他们的建议,把我留住,我是全学区被留下的三个特殊教师中的一个。

就这样我保住了一个不大情愿干的工作,仅仅为了每月二十八元薪金和较为安定的生活。在“困难时期”只能买到二十八个“高价饼”和被人瞧不起。我仍然感到欣慰,在生存搏斗中我再一次取得胜利,也是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才能毕竟比所谓“政治红”更有用。

几乎是同时,我又接到团县委关于恢复我的团籍的通知。真可谓福星高照,双喜临门。四年来我为“开除团籍”的事一再向上级申诉,都毫无结果,直到1962年春,政府对“右派”分子进行“甑别”,我又一次投书申诉,他们才着手讨论我的问题,团县委负责人在“甑别”后对我本人表示道歉,肯定我当年“鸣放”的内容并非全是错的,“只因为说得太早”。承认当年对我的处分违反了团章的规定。我如获新生,以为是平生不可言喻的一件喜事。对前程又充满了无限希望,以为光明将垂手可得。然而不久便感到若有所失。心灵上蒙受四年摧残,这种苦痛不是一下就能消除,沉重的思想包袱已把我正在发育健壮的脊梁骨压成老年人的驼背,尤其我的理想和前途也跟着被开除,被剥夺了上大学的权利,由此失去的一切和付出的代价已是无法追回,无能偿还了。除了感叹痛惜,一无所有。

当然,能“甑别”比不“甑别”好。在当时,一个人如果没有在政治上洗涮污点,排除障碍,任何事都难于办到,连在社会上立足做人都有困难。此时我的理想跟着复活了。我的眼睛又盯上大学之门。我还是不想做一个服输的人,只要政治上能过关,学科考试成绩完全可以凭借个人的努力去达到。只要不超过三十岁限定的考生年龄,我绝不放弃考大学,进大学仍是我当时唯一的愿望。

1962年10月,我又重整旗鼓,准备参加第二年的“高考”。白天我到学校教书,备课,批改学生作业,当一名教师。晚上我在家复习功课,做习题,当一名学生。那一年的功课大多是生疏的,我的旧课本已不适用,只好向应届生去借,把新内容抄下来。一门“解析几何”以前从没有学过,就靠自学掌握它,俄语课本是新版本,许多单词必须从头识记,政治课本更是年年都在变。我把一切时间都用上,没有娱乐,没有休息。我的身体消瘦许多,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年,我终于把各门功课都准备就绪,满有把握地站到起跑线上,又一次等待参加“高考”竞赛。

1963年春,由于我的出色教学,在学区里已小有名气,上级把我调到一间规模较大的小学里任教。但五月份“高考”报名一开始,我还是按计划到县文教科提出参加“高考”的申请。不料,人事股长节外生枝,对我说:“你是在职人员,想考大学必须先申请退职。以后大学录取与否均与我们无关。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这句话的含义十分明白,一旦“落取”等于又是失业,好容易才保住工作,怎能轻易放弃。

我一下呆住了,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办,仿佛走到命运的悬崖边,前头既有光辉灿烂的理想在召唤,也有充满失业困苦的深渊要吞噬。“考”与“不考”在激烈地争斗。如果我不报考,将一辈子当个默默无闻的教师;如果我不报考,我的专长将付之东流,理想永远得不到实现。而如果我去报考,就要冒极大的风险,只要一离开就甭想再找到工作。那时光本街区就有二百多位待业青年。我绝不能再回到过去的日子,那种生活我一想起就害怕。我痛苦极了,在人事股长面前楞了好久好久。一年来我克服了重重学习难关,却没有考虑到还有人为和生活的难关。我颓然地低下头,不敢跨越悬崖朝前走,却悻悻地回头选择了平坦的路,为的是能活下去。就这样,人事股长一句话竟然左右了我的命运。

事后我痛哭一场,恨自己太软弱,没有奋力抗争就白白牺牲掉自己的理想和一年来的心血。我后悔极了,我把活下去看得比追求理想还重要。

我继续留在小学里教书,后来想,不妨在教学工作上拼一拼,争取成为一名优秀教师,发表几篇文章,得到上级的认可,兴许会有机会被送去读大学的。我开始阅读大量教育教学书刊,搜集相关资料,我的桌上堆放着各种“教育学”、“心理学”。我写下不少读书笔记和心得体会,也给《福建教育》投过几次稿。

但在实际工作中,我仍深深感到自身的不足,我的个性、才智一点不适于干教育工作。我办事一向以速度快,效率高,准确无误见称。教育学生更需要的是耐心和鼓励,有时还必须让步和妥协。我总是太急躁,太认真了,欲速而不达,又不善虚构,常常无辜伤了学生的自尊。我为此苦恼,感到力气花在不当的地方,难有成效。一个人的聪慧本来就是相对的,在一个方面他是天才,在另一方面他可能是苯蛋。能充分发挥他的专长就有成就,勉强从事不适的工作,就可能徒劳无功。我的特长应该在科研方面,看看过去的同学,有的已分配到科学院,有的在读研究生。我感到自己远远地落在后面,而在中学里我至少也是和他们并驾齐驱的。想到这些,我的心老是不能平静。不管这种想法是不是资产阶级名誉地位,我首先考虑的是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为国家科学事业贡献青春,我不想浪费自己的智慧。

1964年2月,经历了一学期精神上的痛苦折磨,我下决心孤注一掷,付出真正的代价和牺牲,如此才是一个有理想有奋斗的青年。我又开始争分夺秒复习功课。为了防止动摇,针对过去的软弱,我在思想上作了充分的准备。估计到“落取”后可能遇到的几种后果,也写出不投考将一生苦恼的警钟。决心之大,以为是不可阻挡的。

5月17日我带着一份早就准备好的“退职申请书”到县文教科找人事股长。他看到我先是轻蔑地笑了笑。当知道我的来意后又说,“我可以接受你的退职要求,至于盖章证明去报考的事,找你们街政府去办吧!”我到街政府找文书,他说我的户粮关系不在那里,他们无权给我盖章开证明。他的话也许是有道理的。我又去找人事股长,他不理睬我。任凭我苦苦哀求,始终无动于衷。我急得跟他吵起来,但是没有用,大印在他手里,拿不到介绍信就不能去报名。我气急败坏,毫无办法。

亲友们知道了,一个个出来劝阻,父亲更是气极了,各种可怕的说法冲着我。是的,即便让我去报考,天知道人事股长会在背后搞什么花招,我的个人鉴定还要经过他这一关。而政治表现在那时仍然是重要的。我恍恍惚惚过了好几天。当一个人知道,他以生命为代价的希望就要破灭,这跟遭受“开除”的打击差不多。我又象患了一场大病,周身没有一丝力气,眼看报名期限一天天迫近,我还找不到出路。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不喜欢别人努力上进去做出更大的贡献?我再一次感到个人的奋斗是多么艰难,不是自己的动力不够,而是人为的阻力太大。我这种不合潮流的进取,在别人眼里很不乖巧,是愚蠢的举动。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的人生为何这么多舛?难道命里注定我是上不了大学的?我只好又一次宣告自己的努力失败。

我常常这?

最新小说: 丁一蓝文集 独向一隅文集 邓岚心文集 弄哭那个小呆子 不能出卖小猫咪 竹马总想扑倒我 苏苏修炼法则 丹房主人文集 戴高山文集 冬日小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