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吗!一个师八千多打到剩下五十多,上头看到了吗!虎贲差点打光覆灭,上头难道一点也不关心!一个小小的常德,日军动用了多少兵力多少恶毒的方法,你让他们怎么守,上头难道都瞎了眼!”
他悲愤难平,一拳砸在梧桐树上,手上丝丝渗出鲜血,呜咽道:“明明是解围,却成了打援军。情报工作一塌糊涂,各军策应一团混乱,我师只剩下三百多,连孙师长也殉国了,上头却还要胡乱追究责任!那么多牺牲的将士,那么多,怎么交代,怎么跟他们交代……”
在胡家养伤多日,大家还是第一次见他发作,不知道如何劝说。湘湘垂首而立,手上被割了一道血口,竟也不知道疼,呆呆看着血一滴滴落下来,渗入泥土。
苏铁下班回来,看到的就是这般情形,他地推门声惊醒了墙边的小穆。小穆为难地挠挠头,凑过来捡碎片。打扫院子,不时小心翼翼看顾清明一眼,一副随时要跑的架势。
苏铁径直找出药箱,将湘湘拉到一旁坐下,为她处理好伤口,又细细包扎起来,简直是故意气顾清明。平时两分钟可以做好的事情,他非得磨磨蹭蹭做了半小时。
顾清明怔怔看着干干净净的地面,将某些奔腾翻滚的情绪一点点压下来,良久,长叹一声,瘫倒在梧桐树下的椅子上仰望天空,心中一片茫然。
皆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场仗打得实在窝囊。实在痛心,常德被围,两个战区地军队一起增援,援军打得无比被动,整建制被消灭,显然他们目标并不在攻占常德……
苏铁轻轻拍拍湘湘的肩膀。给予无言地鼓励,一屁股坐在他面前,接过毛坨递过来的茶,淡淡道:“我是医生,不懂打仗,不过,像你这要死不活的模样,我劝你还是不要上战场,你死了不要紧,不要拖累了别人。”
无人回应。小满遥遥对苏铁打手势。示意他别再落井下石。
顾清明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再次感应到他的威胁。不得不承认,经过多日观察,此人确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自己的堂客,而胡家都不是睁眼瞎,要不是自己活着回来,他早就代替自己睡了那间厢房!
是可忍孰不可忍,顾清明拳头紧了又紧,在心中冷笑,正愁没人泄愤,你既要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苏铁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大笑连连之后,笑容一敛,厉声道:“我说的拖累别人,不是湘湘和胡家,是你带地那些小兵!你做的什么事情,不用我越俎代庖解释吧,你既担任指挥之职,就有责任用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就如同我们医生,流最少的血开最小的刀口治好病人,你不用瞪我,在我眼里,你不过一堆脏器骨骼肌肉的组合,跟旁人无异!”
顾清明浑身一震,拳头慢慢松开,深深看他一眼,黯然道:“战争很残酷,充满变数,确实怪不得他人,也只能尽人事而已!”
湘湘心头纷纷乱乱,怔怔起身要走,顾清明来不及跟苏铁细说,轻声唤住她,犹豫着说道:“军长来了电话,你应该也猜到了,我伤养好了,要去衡阳协助整理部队。衡阳是不是第二个常德,我也没办法确定,我只能告诉你我的猜测,日军既已集中兵力打常德,离长沙和衡阳就不会远,日军南进已成定局,这两个城市首当其冲!”
此话一出,大家都有些慌神,胡长宁拖着胡刘氏的手颤巍巍下来,看到女儿女婿目光纠缠,难舍难分,也不好上来打听,重又回到客厅坐下。胡刘氏给他倒了杯温茶,他摆摆手,似乎做出重大决定,一口气冲出来,吞吞吐吐道:“那个,清明,你知不知道,毛泽东?”
顾清明起初显然没听明白,呆了几秒,脸色骤变,喝道:“你们不想活了么!”
苏铁嗤笑出声,高高举起一只手,开始掰那修长漂亮地手指头,“顽固、愚蠢、无知、专横、忘恩负义、贪婪、腐败、不讲道理、爱面子……”
顾清明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苏铁斜他一眼,冷哼一声,“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很好奇,这种人能把这辆落后许多的破车拉到哪里,拉到什么位置。”
胡长宁无端端出了一头冷汗,讪讪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想问问这个人怎样,真的!”
顾清明无奈地挥挥手道:“别解释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我知道是谁跟你说的,他现在还好吗?”
胡长宁松了口气,连声道:“很好很好,他也要我问候你,说这次常德地事大家都听说了,他们正准备祭奠这些阵亡的英雄,上头那些人都会参加。”
怕说下去大家脸上不好看,小满连忙cha嘴,“顾大哥,大爹说让你先去湘潭老家看看。”
确实也该去看看,顾清明满心感动,自从知道他受了伤,小秋三天两天挑东西上来,他的伤能好这么快,真是多亏了他们一家,多亏了湘湘。
想起重庆的往事,顾清明真正无地自容,那些话哪里开得了口,赔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湘湘,跟我一起去吗?”
正如他所料,湘湘淡淡瞥了他一眼,并不回答,面色不见悲喜。
第八章 **三十二年十二月十六ri(2)
“怎么能不去呐,我也去!”小满第一个叫起来,一蹦三尺高。
且不说仗打得如何,顾清明以重伤之身硬挺着回到长沙,真正赢得了白塘村老老少少的欢喜,大家将其奉为英雄,小满正好想找借口回去炫耀,出出长久以来的窝囊气。
湘湘却知道,顾清明此话并非这个意思,她扶住梧桐树,竭力按捺下所有情感,以局外人的目光淡淡扫过所有人。
娭毑头发已经全白了,她一辈子争强好胜,即使腿脚不怎么灵便,到现在也不肯让大家看出端倪,走路总是很慢,坐到哪里就不愿起身。自己和小满从小淘气,老惹她发火,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而且笤帚大多数打在小满身上。她最痛爱的是这两个孙,到现在最伤她的也是这两个。
母亲早年太过操劳,身体已经灯尽油枯,如果不出所料,熬不出五年。父亲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也是正人君子,却不是过日子的人,母亲不在,他要怎么办?
小满和以前的自己一样,不服管教,喜欢自由自在,娭毑和父母管不住他,他以后要怎么办?会不会学坏?
秀秀和表哥都太敏感,从没把自己当成家里人,处处让着他们三个,要是父母不在,小满和湘君都对不起他们,他们会不会翻脸,从此撒手不管?
她目光中的哀伤如此明显,连一贯迟钝地小满都看出来了。还当刚刚顾清明又吼了她,她心中难受,眼珠子一转,摩拳擦掌向顾清明冲去,朝他挤眉弄眼喝道:“刚刚谁骂我家湘湘,过来受死!”
他轻飘飘一拳下去,见顾清明根本没有躲开的意思。不禁有些傻眼,生怕打坏了人。苏铁将他拉着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在他头上揉了揉,小满终于看出些不对劲,心里咯噔一声,双手一紧,拳头在大腿上颤抖。
胡十娭毑已经看不下去了。扶着椅子颤巍巍起身,听到湘湘轻唤了一声,瓮声瓮气道:“我老了,耳朵不好,你有什么事情跟你爸爸说,不用告诉我!”
湘湘却不听她的,径直走到她身后,扑通跪了下来。那一声实在太重。大家都听出些惊心动魄的意味,满面惊恐。
胡十娭毑话没出口,已是老泪纵横,“我是个老不死的家伙,做不得你们年轻人的主,你不要跪我。你爹爹肯定饶不了我,你起来,你起来……”
在她近乎凄厉的声音里,胡刘氏身体悄悄晃了晃,颓然坐倒,秀秀和毛坨过来要扶她,她温柔而坚定地把两人推开,又一人拉住一只手,泪如雨下。毛坨慢慢将自己小小地身体塞进她怀里,默默看向顾清明。突然很讨厌这个人。
从头到尾。胡长宁垂着头不发一言,始终不敢相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地水,自己的女儿都是顶顶漂亮顶顶乖巧的,怎么可能会听他的蛊惑,跟随他上战场,去闯那枪林弹雨,她明明最怕打仗,一直想避开这场战争。当年他和薛君山花了多少冤枉钱,费了多少心思,不就是舍不得让她吃苦,她怎么能如此践踏父母的一片苦心!
她学了护士,有了本事,他真的很自豪,但是,她怎么能这么伤他们的心,顾清明去地是战场,不是重庆啊!
小满一拳头砸在大腿上,霍然而起,厉声道:“顾大哥,你在重庆怎么待我家湘湘的,你给我们说清楚!”
见他发难,毛坨眼睛一亮,挣开胡刘氏的怀抱,故作天真道:“是啊,小姨夫,小姨回来哭得可厉害呐,为什么啊?”
小满找到同盟军,一下子有了底气,将毛坨拎到身边,冷冷道:“顾大哥,你自己摸摸良心,我们胡家是怎么待你的,你们顾家是怎么待我们湘湘,你要是觉得良心上过得去,就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湘湘好找别人。跟你说实话吧,只要等到你的签字,我们胡家已经准备好好办次酒,风风光光把湘湘嫁给苏大哥!跟了你,湘湘真是太亏了!”
怕他不相信,毛坨连声附和,小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