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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小满确实大病过两场。秀秀放下心来。转头看看湘湘,用蚊蚋般的声音道:“姆妈。细姐(小姐姐)这是怎么啦?”
胡十娭毑冷哼一声:“也不掂掂自己什么斤两,在家里酱油瓶子倒了也不会扶,出去霸什么蛮。她才学了点皮毛而已,那么多人,救得过来么,现在倒好,没指望她救人,到最后还要别人救,她姐夫说的没错,两个小化生子就会添乱!”
秀秀也是亲眼见过湘湘做事,有心反驳又不好接口,撇开脸不说话,胡十娭毑斜她一眼,冷冷道:“你别凑热闹,以后看住小满,把家里的事情做好就行,我可不想给你们几个收尸!”
胡刘氏强笑道:“怎么能这么说呢,鬼子已经打过来了,孩子们出力是应该的,他们都跑得动,总不能坐在家里等死吧。”
看到湘君和秀秀猛点头,胡十娭毑顿觉势单力孤,满腹的恶言出不了口,一心一意继续对付小满,湘君把煤油灯接过去,秀秀赶紧去烧水,说实话,闻到两人身上的医院味道,她脑海里闪过不少惨不忍睹地场面,胃里上下翻腾,已经一分钟也忍不下去了。
门突然被人撞得砰砰响,在客厅守着的薛父拄着拐杖去开门,手还没搭上门闩,就听到胡长宁的怒骂:“两个化生子,你们是去帮什么倒忙啊,快点开门,老子要打死你们!”
薛父摇摇头,一边开门一边慢悠悠道:“不用你打,他们还真的快死了!”
胡长宁一个踉跄扑进来,根本来不及看他,跌跌爬爬往最亮堂的厢房冲去,惶恐不安道:“崽(儿子)啊,女啊,你们怎么啦,莫吓我啊……”
“没死!吵什么!”胡十娭毑一声断喝将胡长宁的声音拦腰截断,胡长宁定下心神,颇有几分赧然,打打身上的雪,轻手轻脚走进来,压低声音道:“是老毛病犯了吧,吓死我了!”
“什么老毛病,是累狠了!”胡十娭毑嗤笑一声,“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毛毛躁躁地,要是我死了,满伢子送回来不也是死路一条!”
“怎么会,怎么会,姆妈您老人家长命百岁……”胡长宁讷讷应着,头也不敢抬,到底还是担心两个孩子,硬着头皮凑到床边看,见两人这个凄惨模样,一阵烈火烧心,恨不得赶走这些“闲杂人等”,像两个小家伙小时候那般,一手抱着一个,柔声安抚。
时间仿佛定在一片冰寒里,胡长宁有心缓和气氛,扯了扯嘴角,强笑道:“这两个,从小病痛都要一块发作,一个倒下去另一个准跑不了,双胞胎之间的关系还真是神奇。”
无人回应,胡长宁干笑两声,顿时失去全身力气,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捧着脑袋闷闷道:“刚刚听顾伢子说,君山被上头骂得很惨,敌人已经开始行动,他竟然擅离职守,从金盆岭的阵地跑去战地医院,虽然花的时间不多,打完仗,处分一定少不了。”
湘君柔声道:“爸爸,是我让他把人带回来的,反正家里近,小满的病娭毑最有经验,医院药品金贵,不要白白浪费。而且那里伤病员太多,死地人也多,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他们也该休息一下了。”
“打完仗我跟会顾伢子说清楚!”胡十娭毑愤愤不平道:“你别听风就是雨,他不是我们胡家的人,自然不会跟我们一条心,不管立功还是受处分,对我们来说都是人命大过天,特别是我家几个细伢子的命!我晓得,他正是求表现的时候,怕我们拖后腿,打完仗我一定会清清白白告诉他,升官发财可以,不要拿我孙伢子的命开玩笑!”
胡长宁赔笑道:“姆妈,千万别误会,顾伢子没这么说,就让我回来看看情况,他也是担心自己堂客啊!”
“我的眼睛没瞎!”胡十娭毑冷冷丢下一句,再也懒得理他们,抱着小满开始不停念叨:“乖孙啊,快醒来哦,快点好啊……”
第十一章 **三十一年元月二ri(1)
敌人比胡家上下想象的到得还要快,仿佛一个眨眼的工夫,敌人已经逼近长沙,从元旦上午8点,开始向长沙城防发起猛攻。枪炮声里,整个长沙顿时被硝烟吞没,即使风停雪住,天空晴朗,那种置身炼狱般的恐怖气氛还是迅速席卷全城。
然而,不管外面如何,胡家自始至终一片安静平和,没有半点慌乱。天晴了,薛父抛弃了伴随多日的火盆,把棋盘搬到梧桐树下,仍然左右手捉对厮杀,下到得意处笑声震天。闲来无事,他的烟抽得更凶,满院子都是烟雾袅绕,连一贯对他不吭声的胡十娭毑也嘟哝了两句,因为胡刘氏前几天照顾湘湘也受了寒,咳嗽得厉害,有他在只能躲在自己房间歇息。
有了家人的悉心照看和娭毑熬的人参鸡汤,湘湘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地赶去医院做事,临走还不忘把秀秀做的糯米粑粑搜刮一空,拿去犒劳伤病员。
小满就没有那么幸运,跟往常一样,一连烧了三天,到今天早上才清醒过来,潮红褪去,整张脸惨白如纸,浑身无力。
都弄成这样,他还惦记去医院帮忙,胡十娭毑心疼得厉害,让秀秀搬条凳子守在房间,不让他下床,秀秀反正看了他多日,也不多这么一会,不管他怎么做鬼,只是贼贼地笑,不发一言。城中炮声隐隐,小满一颗心犹如坐上秋千,忽悠悠地怎么也下不来。抱着枕头干嚎遇人不淑,秀秀被他逗弄得面红脖子粗,就是不肯松口,跑去拿了张《长沙日报》过来,看到头版大字标题,不由得笑出声来,转身打开厢房大门。让亮闪闪的阳光透进来,在小满吃人地目光中大声念道:
方师长誓死守土。预立遗嘱。
蕴华吾妻,我军此次奉命固守长沙,任务重大,长沙得失,有关抗战全局成败。我身为军人,守土有责,设若战死。你和五子的生活,政府自有照顾。务望五子皆能大学毕业,好好做人,继我遗志,报效党国,则我含笑九泉矣!希吾妻勿悲。夫子珊。
小满一跃而起,将报纸抢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眼眶一阵阵发热。秀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凑近悄声道:“等娭毑去厨房我们再走!”
小满咧嘴直笑,嬉皮笑脸在她下巴摸了一把,心中某个主意渐渐成型。
院中,薛父执子的手举在半空,迟迟未曾落下。胡长宁听到声音,从客厅踱出来,接过棋子落下,负手望天,幽幽道:“这方师长确实是一条好汉,君山真是跟对了人!”
胡十娭毑立刻开始系围裙,啧啧叹道:“那个方伢子真是好样的,上次他来做客,我看他喜欢吃野兔子,我赶快去做一点。哪个得空送到指挥部去。”
“我去我去。路我熟!”小满立刻蹦了起来,胡长宁哭笑不得:“姆妈。人家是在打仗,你当是去菜市场啊,开什么玩笑啰!”
要是往常,胡十娭毑一定要拧两句,只是今天她心情好,懒得跟他废话,乐颠颠去库房翻找宝贝去了。
胡长宁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干脆坐下来和薛父下棋,小满和秀秀挤眉弄眼,做贼一般往院子里挪,正碰上胡十娭毑端着一碗蛋肉羹出来,秀秀想接手,胡十娭毑眼一瞪,捧着跟宝贝似的闪身躲开了,将蛋肉羹亲自送到小满手里,直勾勾盯着小满,直到他吃个底朝天,终于lou出欣慰的笑容,笑呵呵冲胡长宁道:“崽(儿子)啊,大女婿喜欢吃肉丸子,可惜现在没新鲜肉,你有路子,想办法买点回来吧!”
胡长宁手一颤,将棋子啪地一声放下,瓮声瓮气道:“跟你说了,他在打仗,你操什么心!”
胡十娭毑今天第二次被他吼,也来了脾气,喝道:“没我这么操心你能长这么大么,反了天了,敢跟我叫!”
湘君探出头来,用嘶哑得有如破锣地声音道:“别吵,君山在金盆岭,正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