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都知道这是杯水车薪,却也只能尽力而为,胡十娭毑叹道:“现在还不赶紧帮忙做事,要是鬼子进了长沙,脑袋一掉,说什么也没用了。”
“就是!鬼子过的地方就跟洪水过境一样,连人带东西全都一扫而光。真是干净!”一个嘶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小陈把憔悴的脸从门缝里挤进来,笑吟吟道:“南京不就是前车之鉴!”
众人心头发寒。再没了声音,小陈走到秀秀身边,嬉皮笑脸道:“好秀秀,给我弄点吃的吧,我已经饿了几天了!”
一股酸臭扑鼻而来,秀秀却没有退开,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往后面走,胡十娭毑也跟了上去,经过小陈的时候轻声道:“快洗洗等吃饭!”
小陈猛一低头,将一大颗泪收入袖中。
湘湘将胡刘氏拉到一边,悄悄提出收养最小那个孩子地想法,胡刘氏当然求之不得,把那孩子的情况细细打听一番,转头就去收拾小平安的衣物,大有迫不及待的意味。
得到她的首肯,湘湘胆气十足,又去找小满嘀咕,寻求最广泛的同盟,小满自然乐意,兴冲冲地马上就要去找人,湘湘吃吃直笑:“明天把他们送到收容所再说也不迟啊!”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半晌,突然扑哧一笑,轻轻碰额头。在战争的威胁里担惊受怕多日,炮声响起的时候反倒不担心了,极力地想保持笑脸。
亲人在前线,担心没有用,抱佛脚也没有用,只有好好地活,好好地笑,才能对得起勇赴国难地男儿。
小陈的恢复力实在惊人,听到他中气十足地嚷嚷吃饭,小满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捕捉到什么不好的讯息,连忙将他拉进来,惶然道:“姐夫是不是出事了?”
薛君山这次真是豁出去了,从14号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而湘北的战斗已经打响,他当然会想到这最坏的可能。
小陈咧嘴一笑,拍拍他肩膀道:“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大哥本事大着呢!”说话间,他的目光飘忽,瞥见湘湘红通通地眼睛,突然泄了气,kao着墙慢慢坐倒,颤声道:“鬼子有那么多飞机,一刻不停地轰炸,好好的人一下子就成了一堆血肉,怎么打!怎么打!”
小满下意识看向湘湘,从她眼中看出同样的恐惧和惊惶,懂事以来第一次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湘湘撇开脸,擦了擦腮边的泪滴,挺直了胸膛走出去。
反正吃一顿少一顿,胡十娭毑也不想再吝啬。有了她和秀秀的巧手,晚餐自然很丰盛,只是大家都胃口欠佳,桌上的菜几乎没动什么。
看大家准备散了,胡十娭毑把筷子一放,正色道:“你们别嘀嘀咕咕了,明天小满和湘湘去把那个孩子领回来,仍然取名平安,以后他就是我嫡亲的重孙子,我死了,他也要披麻戴孝!”
“姆妈,说这种话做么子!”胡长宁一步迈进来,皱着眉头道:“能活着都不容易,别整天把‘死’挂在嘴上!现在前线吃紧,伤兵问题、粮食问题、急救医院、供应前方物资和宣传等等都要人,家里的人都莫闲着,能做什么做什么,别老想着自己家这摊子事情!”
他接过胡刘氏绞好的热毛巾擦了擦脸,声音带着一丝愠怒:“都什么时候了,张口闭口把人家孩子往家里领,你们当是救人么,收容所里上千个孤儿,你们怎么不都领回来!”
第一次看到父亲发火,几人都不敢吭声,湘湘一片好心被他说得一无是处,泪珠子哪里憋得回去,嘟哝道:“我是想治好姐姐,平安回来了,她肯定慢慢会好起来!”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湘君怯生生的声音:“平安回来了吗,我也要去接他!”
第二章完
第三章 **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七ri
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并没有因为隆隆炮声推迟,这是个团圆的节日,只是真正能团圆的家庭少得可怜。
受了胡长宁一顿骂,加上湘君的情况确实不能带孩子,那个孩子到底还是没领回来,湘湘第二天就把那群孩子连同刘爹爹送进收容所,还拉上秀秀每天去带孩子,小满和湘水则为前线官兵记录整理物资供应,忙得脚不沾地,小满还搜刮来一套军装,穿起来像模像样,只不过胡长宁严禁他穿出去,只能在家过过干瘾。
入夜,几个孩子早早赶回来团聚,小满不知从何处弄来两个月饼,大家传递着“欣赏”一气,胡十娭毑抢过去用碟子装好供奉在菩萨老爷面前,说要等菩萨老爷吃了大家才能吃,保佑所有人平平安安。
笑闹声里,一辆吉普车风驰电掣而来,在胡家门口嘎地一声停稳,小满正在院中炫耀威风凛凛的军装,听到声音,大叫一声:“姐夫回来啦!”猛地把门拉开,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还当自己看错了人,讷讷道:“顾大哥,你不是在打仗么?”
不过几天的工夫,顾清明如同变了一个人,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眼中满是血丝,似乎几天几夜没睡,只有军装还是干净如新。湘湘没来由地心疼,想起他绝情的话语,满心懊丧,悄悄从梧桐树下挪出来,希望他能看到自己。
然而,顾清明对满院子人视若无睹。拖下帽子托在手里,挺胸抬头走进来,在胡十娭毑面前站定,来个九十度的鞠躬,久久不起来。
死一般地寂静中,薛父的水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胡十娭毑身体微微摇晃几下。用力推开身后秀秀搀扶的手,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君山?”
看到顾清明微微摇头。湘水一下子坐倒在地,仰面看着圆圆的月亮,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躺下来,眼睛也不知道眨,把天空中的月亮看成许许多多的笑脸,又看成呼啸而过地炮弹与飞机。
“什么时候的事情?”胡十娭毑也看向月亮。脑海中风起云涌,许许多多往事想冲出来,又有更多地往事想逃避遮掩。
“20号凌晨,日军从北面和西面向比家山发起进攻,史恩华营长拼死抵抗,坚守四天三夜,全营500多人全军覆没。”顾清明声调平缓,仿佛在陈述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是月光下脸上遍布水痕血痕,无端端生出几分狰狞的气息。
无人回应,薛父又捡起水烟袋,吧嗒吧嗒抽得更急。
“他们遇到的是第6师团,打南京的!”
薛父的水烟袋再次掉落,打破了这恐怖的静谧。小满地喉咙里咕隆着无数个声音,终于有一个奇特的尖利声音冲出来:“拼了!拼了!”
顾清明说完起身,将帽子缓缓戴上,转身就走,胡十娭毑终于回过神来,大叫道:“慢着!”说着,她疯狂地跑进房间,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两个月饼,语无伦次道:“保佑你的,保佑你们的。吃吧。吃吧!”
顾清明再次深深鞠躬,如来时一般。迅速消失无踪,院中再次安静下来,小满想把湘水拉起来,第一次却没拉动,湘湘也来帮忙,看到湘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腿一软,跪倒在他身边,哀哀道:“你哥是打南京大屠杀的鬼子死的,不亏啊,你回去可以交差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鬼子不会逃跑,你哥也回不来了……”
湘水却自己爬起来,犹如离魂一般往外走,几人都没反应过来,等他消失在黑暗中才追出去,想当然的没有看到人。湘湘和小满要秀秀照应家里,连忙提着马灯出门找,电力仍然没有恢复,路上漆黑一片,很多人在路边烧纸钱祭拜,哭声一片。
两人磕磕碰碰走了许久,到了文昌阁附近突然热闹起来,前方在拼死苦战,这个中秋节对长沙人来说不再代表团圆,为了平抑大家地情绪,政府派出一个宣传队来到收容所,在街头的废墟上搭起简陋的高台唱花鼓戏。
“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嘎啊啊,背扦担去山林走一程哪,家不幸啰,老爹爹早年丧命啰……”
好久没听到这熟悉的曲调,湘湘竟有些浑然忘我,可是前面人头攒动,哪里挤得进去,急得在后头蹦蹦跳跳,没留神后脑勺上被狠狠敲了一记,刚想咆哮两句,到底想起还有正事要做,脖子一缩,任凭小满拖着穿过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