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拉兰布微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到地狱河尽头的瀑布里去。”
萧撄虹屏息静气看着他,没有表情。
什么东西陡然缠住他的脚,他尖叫一声,跳了起来,然后开始满地乱跳,“蛇!蛇!”
哈拉兰布有趣地看他,“诶,你怕吗,小宝?”
萧撄虹只是尖叫,“德拉!小安!救命!”
哈拉兰布打了个响指,萧撄虹猛然一晃,不可思议看着他,紧抓住身边的什么,慢慢向下看去。
他一张玉石似的小脸顿时成了雪浸过的白纱,苍白得立刻可以去参加葬礼。脚下是手臂粗细的丫形枝干,他认得那树皮树叶更认得那树,七年前他坐在那个熟悉的丫杈上,等着烈火焚身,而群蛇环伺。
那时他身边有个人,现在则没有。
“骗人的,骗人的。”他喃喃念,猛地闭上眼睛。
哈拉兰布叹了口气,“这是真的,小宝。你忘了我是什么人吗?”他伸出一只洁白秀长的手,“我在这儿推你下去,他们就得去地狱河里捞你。”
萧撄虹死死盯着他的手,那只手无比洁净,指甲修得圆润精致,食指和无名指上还戴着两枚样式奇特的雕花银指套。就在那只手上,无数细白透明的丝线云絮般席卷散布出来,缠丝百结,徐徐布满整个空间,织光,构影,四周明明一片黑暗,他却看见了那丝线上的光。
天衣无缝的意思,是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漏洞,都能被及时织补完美。
栖息在蛛巢里的人,连自己都活成了一出活的蜃景。
萧撄虹突然咯咯地笑了,“你费这么大力气,为的到底是什么呢?”
哈拉兰布不动声色,口气劝诱,“告诉我,小宝。你究竟是什么?”
“这是个悖论啊,师匠大人。”他轻声叹气,“你明知道我不是小宝——不,这样说也是不正确的。我当然是他,只不过,他想不想成为我呢?小宝是什么?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
哈拉兰布的笑容稍稍凝固,“那么,你又是什么呢?”
那个孩子模样的生物忽略了这个问题,“你相信吗,师匠大人?相信这世上存在不食人的龙,不说谎的蛇,不撕裂肉身的狼,不饮血的独角兽?”
他抬起头,狡猾地看着哈拉兰布,“就像你们说的,师匠大人,四分之一的维奥雷拉也是维奥雷拉。但是——别来烦我。”
他沉下脸,这一刻无论树木还是群蛇的幻境仿佛都成了脚下的尘埃,他对着哈拉兰布伸出手指,摇了摇,“我是他,但是如果他不想,其他人,谁也不能要我成为他。”
这已经足够清楚了。
哈拉兰布也沉下脸,突然探手抓住萧撄虹手腕,他没有用力,浮空中突然有千千万万丝线暴起,像一场飞射而来的蒲公英雨,齐齐扑向萧撄虹,看那个架势,是想要把他裹成个活生生的大蚕茧。
那声嘶叫陡然刺透了所有人的耳膜。
刚走出会客室的几个人顿时战栗。
安布罗斯一把扶住墙壁,他十四岁就进了狼林,十六年风霜浸润成狼林最出色卓根提斯之一,却扛不住这陡然的一声,几乎想要扔下刀捂住耳朵瑟瑟发抖,他勉强支撑着看其他人,阿尔比纳神情扭曲,俨然跟他感觉相差无几,药塔御使菲奥多尔也是一样,弯下身似乎想吐。
维琴秋像中了枪似的,一头撞进萧未瀛怀里,他毫不客气地尖叫了一声,萧未瀛看上去比他更不好受——那是当然的,仍然努力伸长手臂搂他过来,掩住他的耳朵,让他在怀里颤抖。
德拉加也感到了那种尖锐恶毒的侵入感,像有人在心口猛倒了一桶强酸,一瞬间灼痛不能言语,他没有看其他人的表情,本能拔腿就跑,向着叫声传来的方向。
随后他发现身边跟上来的竟是格拉齐安。
哈拉兰布用一只手捂着脸,慢慢跪了下来。
血流披面,他用另外一只眼睛痛苦地凝视着面前的男孩,忍痛没有出声。那张堪称清俊雅致的脸孔,半张已经没了脸皮,肌肉纠结着j□j出来,眼眶的位置一片血糊,不知眼球还在不在。
他跪倒在走不完的台阶上,看着自己的血向下流淌,一级级不知要淌多久。
萧撄虹在他身边坐下,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右手,然后探出舌尖舔了一下。
“咸。”他咕哝,“对不起,大叔。”
哈拉兰布无言,也实在没话好说——你对着一个劈手就撕下了你半张脸的家伙,能说什么?即使他看上去多么像一个受惊的孩子。
“你吓到我了,真的。”萧撄虹重复地说,“你就那么想把我的一切掀个底朝天吗?没有人愿意j□jj□j裸被人审视——或者审视别人吧?我以为只有屠夫才喜欢干那种事。”
他看上去似乎也十分疲惫,小狼一样毫无姿态地舔舐着指尖和指节上粘稠的鲜血,他斜眼看了看哈拉兰布,咕噜一声,“对不起。”
“你这小子,”哈拉兰布单手按着地面匍匐下来,微弱地说,“我要死了,你会哭吗?”
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古怪的欢喜,唤生出的痛与伤,有多少会被带到现实呢?这个问题终于轮到自己亲身体验下了。
“别再吓我了。”萧撄虹伸手抓住他肩头,自己靠近过去,极尽亲昵地贴住他血肉模糊的脸孔,墨蓝瞳孔清深诡亮,“别吓我,大叔,你是骨塔师匠,你怎么会死。”
那是一种……被濒死的人拥抱的感觉,哈拉兰布恍惚觉得,男孩抱住自己肩头的手指,冰冷得就像冬日的枯枝。他长叹一声,“死小子,好身手,就是太狠了点……喂,你也这样对付其他人吗?”
萧撄虹低低地笑了,“其他人?谁?”
他看着哈拉兰布失望的眼睛,笑着耸耸肩,忽然把手腕送到唇边,一口咬了下去。
血色明亮而鲜红,他举起手腕,鲜血汩汩而下,浇上哈拉兰布的脸。
——唤生出的一切,有多少会被带到现实呢?
哈拉兰布在一瞬的怔愣之后,突然沉闷地笑了起来,他半张脸都没皮带肉,突然露出这个笑容,简直像鬼。
“小宝,”他轻声说,“你不听话。”
萧撄虹一怔,哈拉兰布抓住他茫然的一瞬间,突然抬手用力推向他胸口。萧撄虹猝不及防,向后跌倒,骨塔师匠抬起沾满血迹的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燃烧的巨大树木,咝咝乱叫的蛇,青色的河水,冰白破碎的泡沫与彻骨的水浪。
萧撄虹发出一声惨叫,他看见自己跌落的方向,是幻境深处不断升腾起的青蓝色漩涡。
漩涡里有什么?
他不知道。
德拉加回过头,默默看了一眼格拉齐安怀里的萧撄虹。那孩子乱踢乱蹬,手舞足蹈得疯了一样,格拉齐安用一只手就攥住他双腕,一用力拗过来压在身侧,迫着萧撄虹不得不把脸埋进他胸口,几分钟后他似乎恢复了神智,哭得凶了,一口口倒气,肩头向上一耸一耸地,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匍匐在格拉齐安怀里,小腿偶尔反射性抽搐地踢蹬几下。
两人是最早冲进花园的,也同时被那幅景象惊得一呆。
哈拉兰布坐在喷泉边上,一只手伸进水里攥着萧撄虹的手,另一只手挡着自己半边脸孔。
格拉齐安毫不犹豫,扑过去一把捞起萧撄虹,摸出他在喷泉里泡得浑身湿透,刚想脱下外袍给他,冷不防被萧撄虹抱个死紧。
德拉加微一犹豫,奔向哈拉兰布,“师匠大人……”
身后一连串的惨叫让他怔了怔,萧撄虹含糊不清地叫出一串名字,哥哥,二叔,维锦,小安……细听下来连蜥蜴可拉海都列席在内,不知道他如何在溺水的昏沉迷糊中还有那股子大吵大闹求救的惨烈力气。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名字,萧撄虹最后一直尖叫着的,是他的名字。
“救命!德拉!救我啊,德拉,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