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得仅容一人置身的小房间里,无桌无椅,稀薄干草在一块马鞍形大石上铺着,粗糙石板地上,摆着一只不知年镀镍盘子,里面浅浅地盛了一层水,已经生起绿苔。
耶雷米亚背靠巨石坐着,合着眼睛不声不响。他身上只穿着一条宽大亚麻长裤,裸露了苍白得略显肮脏的上半身,前胸后背都密布细密伤痕,活像被一只钢网子兜头罩过。
萧撄虹负手在铁栅前踱了两个来回,微微笑,“肌肉挺发达嘛,耶拉。喂,你不冷吗?”
耶雷米亚睁开眼睛,绿色瞳孔里的潮湿和深邃依旧十分明显,他突然张开嘴,对着萧撄虹恶狠狠呵了一声,舌苔的颜色也苍白得有点异样。
孩子完全不屑一顾,“你瘦了,耶拉,这是要减肥吗?”
“闭嘴。”
“你才闭嘴!”
孩子声音陡然尖厉,萧撄虹微微笑了,“你让我进来,所以不管我说什么,你都给我乖乖听着!”
耶雷米亚直了直腰,似乎想反驳,却没有出声。
“给你。”
他睁大眼睛,一只小手慢慢探进铁栅里,在他禁食过后的迷蒙视野里,那只手洁白娇嫩摇曳得就像一朵飘在深潭里的花。
那朵花慢慢绽开,孩子纤细掌心里托着一颗裹着彩纸的糖果。
他一反手,糖果砸到耶雷米亚脸上,又啪嗒掉在地上。
耶雷米亚过了半晌才伸手拾起那颗糖,已经半融化得黏住糖纸,仿佛还留有孩子掌心的温度。他剥开糖送进嘴里。
萧撄虹微笑,“不怕我毒死你?”
年轻的御使慢慢重新闭上眼睛。
萧撄虹握住铁栅睁大眼睛瞧他,如同瞧着一只关在笼里的濒死野兽,一点迷恋一点怜惜一点兴高采烈。
“喂,”他开心地说,“你好像很难过啊。”
苍白脸孔陡然逼到他面前,开口时飘来一股幽幽的血腥味儿,以及混在这一刻显得格外诡异的糖果甜香。
含着糖,耶雷米亚的口齿略微不清,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摩挲孩子握在铁栅上的小手。
“……如果你再来……我不会放过你。”
萧撄虹动也不动,对着遥远的走廊尽头,撇了撇嘴,“他们都怕你,是么?”
所以不敢窥伺,亦不敢旁听。
耶雷米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如果视线是把餐叉,他现在想必已经戳烂了萧撄虹的头,只等下口。
“别死撑了,耶拉。”笑笑地说完,那个孩子模样的小生物轻轻伸手进去,拍了拍耶雷米亚的脸,“我要走了,你自己自得其乐吧。”
打从萧撄城第一天在门窗上加了丝线开始,他就坦白老实地告诉德拉加,“小宝梦游。”
德拉加看了他一会儿,又看那透明丝线,“这没用的。”
萧撄城愣了一下,“啊?呃。”
他看着德拉加从腰上的零碎口袋里拿出一小袋药粉喷在门窗上,又绕着床洒了一圈,再解释,“蛇椒粉,碰到一点儿就会刺痛。”
弄醒他倒不失是个办法……萧撄城考虑了一会儿,点头。德拉加看他,“其实没有这个必要,有卓根提斯守夜。”
萧撄城苦笑。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弟弟能做到什么,但事无不可对人言,除了不能说的。萧家二少爷的古灵精怪从来不像他的精致小面孔一样出名,多半也归功于这个大哥。“不过是梦游。”他那样告诉自己,“不过是巧合。”
赛马脱落的钉掌是巧合,撞死在地铁上的劫犯是巧合,跋扈女主持断了的鞋跟是巧合,被烧断了喉咙的虐猫者也是巧合——一切都是巧合,所以他从来不打算相信自己曾经看到的一切。
譬如从别墅三层阳台上轻飘飘地跳下来的小小萧撄虹。
那一刻他目瞪口呆,月色朦胧巨大,在身后闪耀成明亮刺眼聚光灯,象牙白小睡衣在月光里近乎透明,孩子的小身体柔软而伸展,他伸开手脚,闭着眼睛,如同御风而行,在一步踏出窗口之后缓慢而轻盈地坠落到滴水檐下的花畦上。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用那双墨蓝色的瞳孔转回头来看他,十分妖冶且不自然地笑了笑。
那个笑容让冲下楼去拦在他面前的萧撄城的勇气和怒火几乎消耗殆尽,让他几乎不敢伸手抱起这个刚满七岁的孩子。
他是个异端吗?
他是个怪物吗?
他是自己的弟弟吗?
他是萧家的萧撄虹吗?
他究竟是什么?
“不过是梦游。”
没有亲眼见到的一切就都是巧合都不是现实,所以弟弟仍是弟弟,萧撄虹仍是萧撄虹,萧家的二少爷会在大哥的全力保护下健康愉悦地长成个翩翩少年,华美公子——就像他们的二叔萧未瀛一样。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疼这个弟弟,即使连亚尔赛特也没有。所以也就没人知道萧家二少爷的任何问题——对一个趋近完美的大哥来说,这业已完美的男孩根本就没有问题。
除了对维奥雷拉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维琴秋和萧未瀛的关系,抑或是和他自己接近的那四分之一血统,萧撄城本能觉得,不瞒面前的这位年轻辅使似乎是个好决定。
所以他拿出了个好理由——梦游,一个梦游的孩子绝对是维奥雷拉家族可以解决的问题,更别说面前这人根本就是药塔高层。果然德拉加听完想都没想,当晚就带回了一些奇怪的草药,建议他给萧撄虹在晚饭后服用。萧撄城虽然半信半疑,还是接了下来。
事后他想:说不定还是不用那些药更好些吧。
维琴秋侧躺在萧未瀛膝上,姿态是百分百百无聊赖,举着电脑在看,不时被古怪视频逗得笑出声来。萧未瀛偶尔伸下一只手来掐他的脸,往往被他咬上一口。
这看上去实在不像一家之主应有的姿势,代替扶手椅的是张法式S情侣椅,情色地覆着桃子色丝绒面子,两个人挤在上面,却只有一个人轻松自在。萧未瀛正奋笔疾书,替他批复各典司呈送的报告。
他停下笔,看着维琴秋若有所思,膝上的人敏感地抬起眼,静了几秒钟,笑了,“没门,想都别想。”
十五年了,还有什么不能心照不宣。
萧未瀛轻声说:“何必呢。”
“不敢怒也不敢言吗?一群蠢货。”维琴秋抓住他一只手放到唇边亲吻,眼神渐渐带了点湿润,“我高兴,谁都管不着。”
“其实也可以把奥尔丁和小宝送到山下的豹毒庄。”
维琴秋笑了,弯弯笑唇无端带点凄厉,“这家还是不是我在当?”
萧未瀛试图同他讲讲道理,“大家的想法,你不是不晓得。”
“他们一天没弄死我,一天就得听我的。”
萧未瀛微微叹息,抱他起来,在颊上吻了一下,“睡吧。”
指尖轻轻梳过恋人发线,柔细发丝是一种艳丽鸦青色,衬着天蓝海碧的甜美眸子,他抚弄着维琴秋的刘海,指节摩挲过眼睫,低声叹息,“辛苦你了。”
“嘿,看不见那些东西,又不是什么坏事。”维琴秋扭头唤了声,“莱努察。”流利吩咐暗处若有若无的人影,“整理下批好的那些,叫火典司和狼林先来收。”说着起身挽着萧未瀛回了卧室。
莱努察慢慢移到书桌边,若有所思——尊主大人知道了吗?飞机上发生的一切?
他比维琴秋还大上几岁,却心甘情愿服侍这年轻美貌的小尊主。原因很简单——很多时候,他都愿意相信和恐惧这人的无所不知。
维奥雷拉家族膺服维琴秋?维奥雷拉二十年,全然是因这年少继位的美人从来狠辣决绝。别的不说,除他之外,数百年来何尝有出身药塔的当家尊主!而他又生了一双阴阳眼,观生鉴死,随心所欲……当然,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
他为了医萧未瀛的病,放弃自己那双奇魅的眼睛……对莱努察来说,那非常不可思议。然而,或者也没什么,既然他是维琴秋?维奥雷拉。
但一再破例并不在族人容忍之中,他们勉强允许年轻的尊主无视外人不得进梵比多山的传统将情人豢养在身边,也默默地看着萧家的小孩单凭了不被重视的四分之一维奥雷拉血统,就在山上自由来去——可是三塔!
那可是维奥雷拉家族的命脉所在。
不过短短几天,家族中已有风言风语,维琴秋给萧未瀛两个侄子的自由度,是过分宽宏了一点。貌若瑶花的尊主大人却不置一词。
但来自刑塔的投诉不可不备,刑塔辅使阿尔比纳的公文就摊开在桌上,这人是个能打的好笔杆子,颇算得上言简意赅字字珠玑,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意思:
三塔严禁外人的规矩绝不可废。
其他萧未瀛代为批复的文件上潇洒秀丽的字迹到此止步,显然在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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