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历经风浪如当今皇上亲眼见了此景,仍是不免微微惊讶,良久他才回过神般地轻轻上前,不放心地又看了看被烟络扶起半坐着的苏洵,微微探出手来,迟疑着问道:“爱卿当真已经无恙?”
苏洵脸色淡白,唇色也很淡,却是勉强打起精神,微微扯起嘴角。
烟络在他身后,支撑着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笑答:“皇上请放心,皇上还没许他死呢,像他这么听话的臣子哪敢有胆子先往棺材里钻?”
如此胡说八道?顾方之担忧地轻轻皱起了眉头,却见在人前一贯清冷的苏洵此时笑若游丝,眼神深邃。
皇上沉吟片刻,终于露出释然的笑容,出人意料地调侃道:“施姑娘是在责怪朕让你的伯牙招上如此血光之灾?”
烟络侧头莞尔,“烟络哪敢?明明是他自己要往火炕里跳,半点怨不得别人。”
皇上一手捋须,和气地笑着,“施姑娘原来是医士,如此年纪就出落得这般不凡,可是师出名门?”
烟络顿时头大,她刚刚一心只想着救人,哪里有心思去揣测自己做到的是如何匪夷所思的事情,又会因此招来何等纠缠不清的麻烦?为何每个人都要这样穷追不舍地刨她辛辛苦苦埋起来的根子?
她抬头幽怨地盯着顾方之,眼神里分明压抑地写着“你丫死定了”,嘴上却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民女曾经跟着蜀地的大医一些时日,学过一些皮毛。”师父本就是蜀地的大医,只不过一直一直在隐居,从未出过翠寒谷,这样也不算欺君吧?
皇上明显起了兴致,瞳孔里神采奕奕,问道:“可知大医的名讳?”
烟络硬着头皮答道:“容若,可惜两年前已经仙逝。”呸呸,童言无忌。
师父啊师父,她在心里暗自磕头,念念有词,千万千万不要罚我呀,人家胡诌这一席话是迫不得已啦,总不能如实招来,让老皇帝去拆了咱翠寒谷请您出山吧?烟络在这里给您磕头了,对不住,对不住!祝师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上听闻此言明显地神情黯淡,叹息道:“大医于自己的疾患还是回天无力吗?”
烟络又一次在心里冲着蜀地方向频频磕头,回道:“大医因江湖恩怨而遭遇不幸。只要是病入膏肓,即便神医也无能为力,这样的事情很正常啊。”
天知道,她年纪轻轻的师父容若虽然既斯文又严肃,却是用剑的高手呢——虽然他现在几乎已经用不到那样的东东了,但是偶尔她会撞见他在夜里舞一舞,煞是好看。关于江湖,要不是闲那一档子事情太烦,太折腾人,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地跑到深山幽谷里虚度余生。但是,真实的理由,谁又会知道呢?
当她与老皇帝这样漫天胡诌的时候,知情人顾方之和苏洵皆是盯着她不敢做声,有这样编派自己师父的吗?
“皇上,民女斗胆问一句,”烟络突然笑盈盈地拜道,“苏大人可否回府静养几日?”
皇上正色道:“今日之事就先到这里,爱卿先回府静养,朕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听闻皇帝最后两字说得掷地有声,苏洵不由眉心一蹙,他费了神想要息事宁人,如今却因他而更加坚定了皇上彻查此事的决心。
烟络知他忧心,从身后轻轻伸出双臂在他腰际环住,低声道:“放心,被揪出来的还不知是谁呢?”
苏洵微微颔首,却瞥见伫立一侧的李希沂,勉强提气道:“多……谢……”
烟络这才惊觉殿中原来有这么多人在,尤其在突然看见气色不佳的睿王爷之后,怔了片刻,竟脱口而出,“顾大人给王爷的药呢?”
李希沂终于在面无表情地站了一晚之后,温和地笑了,也因此那张神色黯淡的脸微微泛起了柔和的光华,“已经服过了。”
烟络侧头,直视着他泛白的脸,不依不饶地问:“既已服过,那王爷的脸色……”
“不碍事。”他淡淡地笑。
顾方之看看苏洵,又看看睿王爷,终于知道诡异的是什么了,暗忖道:死丫头,不会脚踏两只船罢?还是,这两条船争着自行靠岸?
乱呐!
威严的两仪殿之上,三人若无旁人地处着,气氛渐渐诡异起来。
顾方之隐隐觉得不妙,要是老皇帝看中了死丫头的上工身份将她指给睿王爷的话,苏洵该如何自处?苏洵已经为了皇室退让过一回,当年的尴尬仿佛还在昨天,如今叫他顾方之怎能坐视事态出轨?
顾方之冷不防地上前,不着痕迹地隔开烟络和睿王爷,吟吟笑着,“禀皇上,微臣可否请命送苏大人回御史府?”
话音未落,忽见一抹同为绯衣的挺拔身影一跃而出,几乎是同时与他并肩而立,却是绢甲着身的神武大将军秦缜。他虽不言语,却如同泰山一般稳稳地隔在两人之间。
烟络错愕之后,哑然失笑。这两个忠心护主的男人啊,倒是很有默契。她低头,笑着问苏洵,“我像是很水性杨花的样子吗?”
怀里的男子浅浅地笑了,神情宠溺,吃力地答道:“你……是……自由的……”
烟络握紧他略微冰凉的手掌,笑道:“傻子。”
十七八岁青涩的年纪时,她也曾偷偷梦想过爱人与被爱,却为了守候那个唯一可以任她倾诉的男子出现而甘愿等待。
那样的青葱时光就像晶莹剔透却尚未来得及成熟的葡萄,回味甘甜,却还是透着淡淡的涩。
而她,是心甘情愿的花时光等候他的出现。就像小王子的那朵玫瑰,一直一直在花蕾里静静地耐心地装扮自己,直到期待的日光投射而下,她才在绚烂的晨光里倾情绽放自己的美丽,为了那个唯一的人。
所以她一直很有耐心地等着——等他的出现。
亥时末。
御史院。
清欢楼。
屋内暖黄的烛火轻轻地跳跃,浮动着一室变幻的光影。
烟络折身看着仍赖在门口不去的顾方之,不解地问道:“还有事?”
榻上的男子已经体力不支地沉沉睡去,他重伤之后,还是难免元气大伤。烟络在心里暗暗叹息。
沧海、亘木二人如天神一般伫立在床榻两侧,经此一事,那二人似乎也被吓得不轻。
顾方之有淡淡的担忧,低声问道:“他虽已暂时无恙,可是日后的事情却更加难办了。”
烟络柔和地看定他,“此话怎讲?”
顾方之半侧着身子,缓缓呼出一口气,“皇上若执意追查此事,势必惹出一场腥风血雨。”
“皇上怎会不明白?”烟络原本坐于榻前,此时轻轻起身,行至厅内。
顾方之勉强扯起嘴角,道:“兹事体大,恐怕也由不得皇上不查。”
“那就查清楚好了。”烟络不解他为何老是一副忧患之极的模样,“天下本来就该是这样。做好事的得到好报,干坏事的受到惩罚,真话永远得到嘉奖,谎言就是应该被拆穿啊。”
顾方之一脸诧异地盯着她满不在乎地娓娓道来,奇道:“烟络,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罢。”
“干嘛?”她回瞪他,“有这样的想法有错吗?”
这回换做他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世上哪有这样简单的事情?就算是有,在哪里有都可以,也绝对不会是在皇宫。”
“呐,”她指着他刀刻出来一般的鼻子,“不要告诉我,苏洵那样的人也可以被人诬陷成功哦!”
顾方之低眉浅笑,不语。
烟络绕到他身前,仰头笑着看他,“你不会允许的吧?”然后又退开一步,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嘻嘻。虽然我是靠不住的。”
顾方之一双黑眸愈加幽暗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