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你听妈妈说话好不好?”
我心里一直想着小三的事,直至此时,我才觉出妈妈的口吻不同于平常、不同于任何时候,“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啊?”
“小竹,我觉得你已经长大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想你不会再让妈妈担心了,对吗?”妈妈从来不会跟我这么说话,我想我刚才没有替自己祈祷是个错。
“究竟什么事啊?妈,你放心,什么事我都能接受,都能承受。我答应你。”
“你爸爸去世了。”
我终于了解何谓:突然末日。
妈妈的声音不像是从电话传来的,像是从很远很远,远于世界尽头的地方飘来的。声音迟迟不能由妈妈的口中落地,贯入我的耳中、心中。我几乎不会哭了,只是手不能控制地抖,抖得拿不住手机。我本来已跪在地上,现在几乎支撑不住,半倒在地上,靠着身后的木椅。
我不必再问,“妈,你说什么?”也不必要妈妈再说一遍,更不必说那句自欺欺人的台词,“妈,你跟我开玩笑吧?”没有哪个妈妈会拿爸爸的死跟女儿开玩笑。
“爸怎么会突然…是几点的事?”
“是脑出血,夜里2点半走的,送去医院就来不及了。”妈说这话的时候竟是平静的,他们已风风雨雨走过了一生,再多的思念与不舍和心痛,也不会哭天哭地、靠泪水这种激进的方式去表达。
“妈,我回去,我一会就去买机票,今天就回去。”
妈想了想,似乎是迟疑了一下,才说,“好吧,回来吧,人总是要回家的,也总是要再上路的,回来吧。”
关了手机,我彻底瘫坐在地上,彻底没有力气了,我久久地回想关于“爸爸去世了”这件事,这句话,反复的回想之中,脑海混沌的意念之中渐渐产生出一个事实,一个本是模糊的,但是渐渐有了轮廓有了主体的事实:爸爸已是记忆中的人,关于爸爸的事也已都是记忆中的事。
记得高中毕业的时候,我把初中和高中的作业本、课本、各种练习册、练习本还有各种考试卷,测试卷一股脑地卖给废品回收公司,那时的感觉就像卖了我的整个中学,关于整个中学时代的所有记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100多斤的东西,我买了73块钱,我当时就冒出个想法:记忆是这么不值钱。
但是此刻,我坐在荷兰的一处教堂里,坐在冷冰冰的地上,靠着硬邦邦的椅子,死死地握着手里的手机,握得手掌都感觉一阵阵的疼。我就像一个突然开悟了的僧人,我觉得记忆是那样重要。
我拼命地想抓住一点点过去的记忆,拼命地想抓住爸爸的样子,我想我愿意用余生的时间去交换过去的记忆:无论那记忆有多昂贵,无论生命将变得多短暂,我都愿意。
我愿意,可是没有人跟我做这笔跨越时空的交易,这笔记忆的生意。没有人可以给我我要的回忆。时间是偷走了我记忆的敌人,空间是不停变换的虚拟布景,而记忆,是空空如也。
恍惚中,忽然冲进来很多人,清一色的陌生,清一色的微笑,还有清一色的淡漠。我慢慢爬起来,站起来,我走向穿着白纱的二宝,我最好的朋友。记忆是空的,二宝却是活生生的,真实的,触手可及的。我与她拥抱,她令我觉得安慰与安全。
婚礼进行曲响起,二宝的手机在同一时间响起。这种黑色幽默惹来教堂里的嬉笑。只有我知道,那一点也不好笑,那是一通死亡电话,是死神打来的。我有预感。我的眼、耳,鼻、舌、身、意通通都有预感。
我不知道我今日是在为了生命中的哪件事而偿还,而受惩罚,或是上辈子的事,亦或是上上辈子?我不知道。这辈子之初的事我已想不起来,何况这辈子之前的事,我知道,今天的不幸还没有结束,今生的不幸也还没有结束。也许,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不太记得那天是怎么结束的,后来是怎样的,我只记得二宝一说完那句“我愿意YES,I DO”我就冲出了教堂,之后是怎么到机场的我也不记得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去,我要回国,我要回家。因为,我有两个葬礼要参加,爸爸的,小三的一个是今生最爱我的男人,一个是我今生最亲密的朋友。
我很讨厌葬礼还要吃吃喝喝,可这是中国人的习俗;我很讨厌葬礼上不相干的人哭哭啼啼,可这是中国人的礼貌;我很讨厌小六也来小三的墓前,我很讨厌两个葬礼就相隔一天,我很讨厌我自己……可我还必须活下去。
我很讨厌生命的本质,我很讨厌死亡的规律,我明明知道生命的终点,可我还停不下来地走向它,一天比一天接近。
我那两天老是常常在想:死到底是不是生命的终极结局呢?
人死了之后将去哪里,小三和爸爸他们都去了哪里呢?
对于小三的死,小四安慰我,这话也是她曾说过的:能够和心爱的人一起死去也是一种幸福。而关于我爸爸,她则只能说这是自然的规律。自然?多么强大的力量,多么强大的理由。
爸爸和小三的丧事终于了结。新年便如期而来了。新年那天我接到任子建的电话,这一个星期我都没有开手机,我不想去应付一堆无关痛痒的人,不想听他们说那些无关痛痒的话,什么生活还要继续,什么节哀顺便,什么人死不能复生。
任子建已经从二宝那里知道了我爸爸走了,小三走了,但他没有回国。他是平安夜的第二天下午回家的,也看见了我留的字,他没有去荷兰,只给二宝打了恭喜的电话。
任子建说:“我没有回去,一来公司离不开人,二来,我觉得我回去也没什么用。”
我说:“我知道。”
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我答不出:“也许过几天就回去,也许就不回去了。”
我说完这话,任子建那边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他就挂了,这不像任子建的做法,真的不像。
那些天,我想过留在墁城,找一份工作陪着妈妈。但是当我走在墁城的街上,我才发现这是一座我太过熟悉的城市,城市里处处有我过去生命的点点滴滴。如果活在这座城市里,有太多地方将是我的禁区:康熙街,理想国,植物园,还有大学城,无数叫不过来名的马路、商店、餐厅,球馆,书座……只要是我曾经与小三一起去过的,我就会觉得不安。
就算是那满街漫天柏树,也是我看不得的,任何一棵都可以引出我心里全部的伤感、都可以戳痛我心里最软的地方。
没有故人的城市,处处物是人非,我变成一个沉默的孩子,话也不愿多说一句。而最糟糕的还是家,墁城已是一个悲情城市,家更是笼罩着愁云惨雾,令人喘不过气。
我劝妈妈卖了房子,妈妈想了两天,本以为她会死也不肯,想不到她居然答应了,而且说卖就卖。找了经纪,一周就出售掉。妈妈要去青海一带走走,我说我陪你一起去,妈妈却说不:“我想一个人上路,别以为只有你们年轻人才需要自由,妈妈想一个人上路,或是带着你爸爸一起,再不需要别人。”
“而你,去找你的自由,去找你的生活。你要明白,妈妈不需要你陪着,妈妈也陪不了你一辈子。”
我懂得妈妈的希冀,我要过得好,我要找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车轨,然后好好走在自己的轨道上,这样才能令她安心。
那么,我要去哪里呢?回西班牙吧,毕竟那是一个没有伤口的地方,也可算是我心中的日月。
一晚,一个人出去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去小时候住的平房。是怪不可言的事,真的怪极了,因为现在的家和从前的家离得很远,甚至不在一个区,怎么可能走了几步路就走了回去?
印象中老房已经拆了,搬去新楼的第二年已被夷为平地,盖了商业城,地下卖小吃,地上卖衣饰,一派只属于太平盛世的繁华。可今日回去,砖是砖,瓦是瓦,居然还健在,虽然荒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