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闺女,你没事吧。”
老太太伸手摸摸她的额头,看她是不是发烧。
安琴身子轻微抖动一下,这才回到现实中。她的思想回来了,但情绪还没回来。她不自然地笑笑,突兀地说:
“我晚上有课,我得早点走。”
此时刚吃过午饭没多久,大概一点半钟左右,离晚上听课还早得很呢。安琴心神不宁,她无法再在病房呆下去了,就将保温桶里剩下的乌鸡汤倒到碗里,向老太太告别一声,拎上空保温桶走出了病房。在走廊里,她差点和一个高个子护士撞个满怀。下楼时(病房在三楼),她又差点踩空。在医院门口,一辆小汽车在她身边发出尖利刺耳的刹车声,她受到惊吓,手按住车引擎盖才没有摔倒,司机像吹得不能再大的气球,几乎快要爆炸了,鼓出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好一会儿才将脚从刹车板上拿开。
安琴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啦。
她也不清楚她是如何回到住处的。
到屋时,她看一下表,离听课时间还有四小时零五分,也就是二百四十五分钟。二百四十五分钟!她嘀咕道,怎么打发呢?
这时可以想一想鲁辉了,她心里说。其实她早就在想鲁辉了,正是因为想鲁辉,她才焦虑、喜悦、烦恼、痛苦。再过二百四十五分钟就可以见到鲁辉了,她的心不能不跳得格外厉害。可是见到鲁辉又会如何呢?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约定,或者有什么默契吗?不,什么都没有。即使如此,她也还是想见到鲁辉,尽快见到鲁辉。她又一次看着玫瑰发呆,玫瑰使她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玫瑰始终没有开放,几乎和最初的形状一样,还是又小又丑一副可怜样的花骨朵儿,而且颜色黯淡了许多,顶端花蕊的边缘已经无可挽回地变成了黑色,仿佛被火烤焦了一般。
玫瑰,此时她仍然无法理解玫瑰的意义。对她来说,玫瑰就像生活中的一个密码,需要有足够的才智和耐心再加上灵感才能破译。它与一个人的心灵有关,而人的心灵无疑是世间最复杂的东西。
安琴坐下来化妆。她化妆从来都是极其简单的,抹一点儿护肤霜,涂一层淡淡的口红,仅此而已。更多的时候她是不化妆的,青春的容颜足以让她充满信心。今天却不一样,她面对镜子中这张面孔,表现出了最大的耐心和最挑剔的追求“完美”的精神。一方面她有的是时间,另一方面她想用化学物品来掩盖她真实的表情,还有一点是,她在自己的面孔上涂抹时有种报复般的*,这有点恶作剧的味道,对自己也似乎很不负责任,不过,女人的心理从来都是不可捉摸的,也不必大惊小怪。你看,她第一次涂了眼影,涂得那么重,仿佛要和熊猫媲美;
她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你再看,她又描了眉毛,她的眉毛像一个窄窄的菊花瓣,很令她自豪,所以她此前从没描过眉毛,当然描一描也并不见得多么难看,只是显得很严肃,心事重重罢了。再看,她把*抹得那么红,鲜艳欲滴,让人害怕,可她自己好像很得意。她以糟塌自己为乐。天气很热,开到三档的吊扇一直在头顶嗡嗡嗡地转动着。接着她又把辫子拆了重编。头发从纽结的痛苦中挣脱出来后,充分地享受着难得的片刻自由,在吊扇旋起的气流中舒展、飞扬、舞蹈,就像下课铃响起后冲到*场中疯玩的一大群孩子。
为了梳拢这张扬的头发,她不得不把吊扇关了。重编后的辫子虽然看上去和原来一样,但毋庸置疑的是它肯定会比原来光滑、结实。接下来该换衣服了。她将吊扇重新开到三档。夏天的衣服她试穿了一遍,好在衣服不是很多,否则她更不知道如何选择了。对女人来说,选择穿什么样的衣服是一件既快乐又恼人的工作,快乐来 自'霸*气*书*库'于每件衣服带给自己的不同感受,恼人的却是,试来试去,最终发现最适合自己的衣服仍然躺在大商场的陈列柜中。但衣服还是要换的,她最后选中一件白色针织无袖衫和一条浅灰色水洗布灯笼裤。这套衣服穿到身上既性感又玩世不恭,倒是很符合她此时的心境。
安琴晚餐只吃了一个面包、喝了一杯牛奶。
当她走到北太平庄桥下时,她看一眼西北角的肯德基快餐店,快餐店装饰得非 常(炫…书…网)醒目,透过大玻璃窗能看到里边有不少人,远远看去整个快餐店就像一个透明的蜂箱。这个快餐店让她感到亲切,因为上周六鲁辉曾在那儿请她吃过一餐饭。也许鲁辉早将她给忘了,她想,要不他这么多天怎么没和她联系呢。虽然他们互相没留联系办法,可是鲁辉知道她住在哪儿,他可以来找她呀。她所说的“这么多天”,其实也就是六天而已,但有时候对某个人来说,六天的漫长程度并不亚于一个世纪。“这个可恶的家伙,还摆起了架子,”她心里嘀咕道,“好吧,好吧,摆你的架子去吧,我再也不理你了。”她的确决定不再理他了,在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是的,什么也没有,根本没有爱情,她干吗要理他呢?
横过三环路,时间还有六十五分钟。而她只要五分钟就能走进北师大,到教室再用五分钟吧,她还有五十五分钟无聊的时间需要打发。于是她踅进路边的盛世书店。一走进书店,她就想起了鲁辉借她的书。如果鲁辉还她书,她是会收下的,因为那是她的书嘛。如果鲁辉不还她书,鉴于她已做出决定不理鲁辉,她是不会主动问他要的。大不了再买一本,书店里有的是。她找到那本书,翻了翻,又放回书架上,现在她是不会买的。她翻了许多本书,看了一些前言后记和目录,也看了不少图画,更多的则是看了书名和作者,也有的只是看看装帧设计。但所有进人眼睛的信息都只停留在视网膜上,根本没通过神经传输到大脑,所以走店时她头脑一片空白,连一个书名、一个作者也没记住,更不用说记住哪本书的目录或内容提要了。
穿过马路,走进北师大时,她已将二百四十五分钟消磨得只剩下五分钟了。她看一下表,这样正好,走进教室,坐到座位上时,讲座也该开始了。安琴几乎是踏着点走进教室的,她注意到老师已经站到了讲台上。
50。让爱只在心底流淌
安琴心情非 常(炫…书…网)平静,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她心里说:决不看他一眼,决不!她做到了这一点。她打开书本,两眼正视前方。
讲座开始了。
安琴越来越紧张,虽然吊扇在头顶呼呼地转着,她的额头仍然泌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她听不清老师讲的内容,声音虽然*了她的耳朵,但像在书店里一样,这些信息没被神经传输到大脑里。她头脑里空荡荡的,只有个吊扇在呼呼地转。平时听课她总能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从右侧某个地方投射过来(她的皮肤有这样的特异功能),可是今天那道目光消失了,无影无踪。她右侧的面颊和*在外的肩膀以及整条胳膊都没接受到任何信息。她闭上眼睛,不相信这是真的。她又坚持了很长时间——至少有十几分钟吧——才面无表情地把头扭向右边。她看到一个空着的座位。她一下子放松了。“这下可好,全落空了,”她半是自嘲半是*地想,“这倒省事。”
她用圆珠笔在纸上胡乱地画着,她头脑里想些什么,从纸上就能看出来:一团乱麻。是的,她头脑里很乱,仿佛有一万个思绪在互相*,如一堆纠结的蛇;同时又仿佛一片空白,荒凉得如同寸草不生的大漠腹地。她无法集中思想,她好像在想一切问题,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她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小时的课,她什么也没听进去。
下课的时候,她像木头人一样坐在凳子上不动,周围移动凳子的声音把教室变得像个喧嚣的集市。不断有同学从她身边过来过去,她显然妨碍了他们,他们示意她往前移移,她无意识地移移。
后来,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整个教室静得像座坟墓。她痴呆呆地看着桌上画得几乎没有空白的纸,宛如盯着一个三维画片想从中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图画,忽然从那些纷乱的笔画中跳出了两个字:鲁辉,接着有无数个“鲁辉”跳了出来,大大小小,层出不穷。她将纸塞书包里,站起来。此时她才发现已经下课了,老师和同学们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随着一声轻响,最前边的一排灯熄了。她看到校工正在关灯。校工关了一排灯后,停下来,友善地看着她,等着她出去。
安琴走出教室,很想站在校园里大笑一阵,笑自己为什么这么傻,怎么会爱上鲁辉呢?她看不出在这个榆木疙瘩身上有什么值得她爱的。她认为自己爱上鲁辉真是既愚蠢又可笑,既轻率又下*。但她终究没笑,原因是好像校园里不会有人在意她笑还是不笑。这是她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干吗要别人在意呢?然而她还是没笑。
安琴笑不出来,但眼泪却顺着面颊滑了下来。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感到脸上痒痒的,好像爬着虫子,用手一摸,湿漉漉的。回到家,她趴到床上,眼泪把麻将块般的竹枕席滴湿了一片。这时她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流泪。
从医学角度讲,流泪有时候仅仅是身体的需要,因为流流泪,人会感到轻松。安琴正是如此,流泪之后,她觉得好多了,头脑也变得异常清醒。这时再来想鲁辉,她不得不承认,她是真的爱上了他。此前她为什么不愿承认这点呢?她说不清楚。但她知道,如果此时见到鲁辉,她会不顾羞耻地向他表白自己的爱情的,哪怕遭到拒绝也在所不辞。
凭女性的直觉,她认为鲁辉也是爱她的,可以说是鲁辉首先爱*。燃烧着爱情的眼睛与众不同,她能看出来。鲁辉今天为什么没来上课呢?关于这个问题她设想了一百种原因,又一百次*自己的设想,然后又一百零一次地再去设想……
安琴失眠了。
接下来是双休日,但她从事的这种工作是无所谓双休日不双休日的,由于工作性质所决定,往往其他日子可以休息,双休日反而不能休息,因为上班族大部分要利用双休日看房。上周六她没上班,是因为她要等鲁辉来向她借书。这周六再不上班,连她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所以,虽然早*头疼欲裂,脑袋里仿佛装着一笼蜂,她还是从床上爬起来上班去了。
安琴一到公司,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周常。她有差不多一星期没见到这个人了,她每天去看望*,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为什么不露面呢?
安琴回避周常是一码事,周常不露面是另一码事。
安琴总担心会不期然地遇到周常,虽然她头脑里反复设想过他们突然相遇的场面,她也完全相信自己能够应付这类尴尬局面,可她还是不愿见到他。但周常不愿见她是为什么呢?他知道在哪儿能见到她,譬如下班后来到安琴的公司,譬如上午突然到医院去看望母亲,等等,可他什么也没做,既没再到公司来过,也没上午去过医院,他为什么要这样?是对她的行为不屑一顾吗?是害怕尴尬吗?是考验她吗?是——突然安琴头脑中闪出一个火花,她预感到这个上午周常要来,于是目光总在公司门口的停车场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