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呯然心惊,对这个熟悉的镜头厌恶得作呕,一脚踹去厉声命令:“起来!”
四哥起来,把斑斑劣迹说来一大堆,竟然罗二哥与赵虎哥们儿几个还打算把一个漂亮女同学弄到僻静处亲一亲;竟然还偷了一家饭店的一台录音机及三十几元现钞,走时赵虎还在人家桌子上撒了一泡尿;竟然两次夜间翻进供销社大院,尽管没得手。
马晓听得好累。当四哥再跪下去捣蒜般磕起头来求饶时,他全然不理。这个还未涉世却足以进“少教所”的学生、那个已进知天命之年的同类赵存秋、那个通神通鬼的算命先生……似都在跟前,同时跪着同时磕头。
这就是“五千年古国古”的泱泱华厦、世界中央大中华吗?马晓的心碎了。
他明确地意识到,在自己脚下的是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孩子,是一个没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人,是一个需要家庭、社会、学校规范才会成功地走入社会的人。这时,马晓的耳际又萦绕着同村一个叔辈的话——
你们的学生,成材的多,还是犯法进劳教所的多?
眼前的学生,不正是叩着劳教所大门吗?马晓的良知又重新发现,挥不去的悲哀在胸口激荡,直到漫遍全身。老师啊、老师,干了些什么!自命才高八斗不凡脱俗,总觉得当一个老师太平庸屈了栋梁之材,整天怨待遇低、地位卑,无半点愧意地花去老百姓的血汗钱,可把他们的孩子教好了吗?他彻心痛肺地扪心自问,悔恨交加,直想学一学杨令公碑前喋血的壮举,——那也是解却不了心头惭愧与悔恨的。
“老师——,你怎么了?”班长扑上前,拉住塑在这里的马晓。
“老师——”四哥哇地一声大哭,“老师,我把您气坏了。”紧紧抓住了马晓的臂。
马晓被几声哭喊警醒,一展身把两个学生推开,万般柔情地望着四哥:“过来。”拉过来轻轻地扑打他身上的土。四哥无法接受刚才往死里打自己的老师如此的慈爱,张口结舌任凭摆布。马晓象为出征的小兄弟最后整理行装,给他扯扯衣脚又整整领口。
“老师――”四哥与班长同喊一声。
这句“老师”,四哥喊得比班长更富深情更富有崇敬,在马晓听来,似是登上状元榜的学子拜倒在恩师面前的一声喊,似是天涯归来的游子面对慈母爱抚的一声唤,似是受了欺凌的孩子偎到妈妈怀里叫一声亲亲的妈妈。
“能脱离开罗勇他们做一个好学生吗?”马晓平静地征询道,“老师相信你能够。”
“老师,我,我……”几刻前侠肠义胆英雄豪气的四哥成了一个泪人,道出了他的难言之隐。他们哥们儿真来过歃血为盟,谁要反叛,大家共诛之,并且道出因为轮着请酒,他在酒馆里已欠下六十多元的债,说到欠债更哭得痛切。
马晓让班长取来自己的钱袋,里面装的是几天前发的全部工资:七十元整。他全取出来拉过四哥的手放在上面:“拿去,付上欠款,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
四哥的手象放上了烧红的烙铁,马晓一放手,他倏地把手拳回去。钱,缓缓飘落。
“拿去!”马晓又是一副怒容,斩钉截铁地命令,“把原来的都了结了,以后不管怎样,有我,你的老师!”
班长把钱一张张地拾起来,看着老师似是问给谁,马晓接过钱,强行塞到四哥手里,再一次缓下神容深情地道:“去吧。”
四哥手端着钱,小心地走到门口,回转身惊恐地望一眼马晓,猛地躬身把钱放到门槛上,转身飞跑去。
从学生宿舍回来,马晓头痛欲裂,又犯了怕麻烦的老病,自己不打麻将,把赌局也逐出了宿舍。他似是对什么都没了兴趣,更显颓唐。
黄其善看到马晓可喜的变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猜到这个逞能的小子是被罗二哥一伙治服了,张扬自己的高明:“怎么样?他本事再大,也免不了自找难看,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第十九章 一
舒宋昌班里分得一个地级三好学生名额,名曰“带帽名额”,是给罗二哥的。班里的学习委员就是他的侄子,学习成绩名列全级前几名。当舒宗昌落笔填表时,为侄子感到委屈为自己感到惭愧。他知道这个地级三好的分量,就是这么几张纸,也许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他鬼迷心窍笔头一歪便填上了侄子的名字,想来个生米做成熟饭蒙混过关。这份不按校方要求的报表交到教导处,故意的作对使闫玉东忍无可忍大发雷霆,让马上改。舒宗昌正听令用刮胡刀片刮错填的姓名,郑培才逛过来发话:“舒老师,别忘了把填写的所有材料都刮去另填,否则就是张冠李戴了。”
“我准备挂羊头卖狗肉。”舒宗昌惨淡地道。
“你什么情绪?”闫玉东对知错不改的舒宗昌不客气,“这样做是不得已,再说上面的材料怎么写怎么算。这是从学校工作出发,为了顺理学校与上级工作关系才这样做,并不是为已为私。”
“别和老同志过不去,”郑培才道,“话是我引起来的,有火照我来好了。”
“你管什么闲事!”闫玉东面对不予理睬却是更往事里钻的冤家失去了领导的涵养。
郑培才正被冷得无聊,有人愿和他说几句自然乐意,便来了个兵来将档水来土淹。等着放假的老师们心中焦躁,已不能安心坐在牌桌前棋坪边,正游荡得无趣,教导处里富有刺激的场面都不想错过,围过来。郑培才趁着人多展示口才,句句理论逼上去。
闫玉东再也不屑应对,这就放假,他很多工作要忙,更不愿绞在口角间失去领导的伟大形象。
“闫主任,我说句公道话,书记的儿子就是法定的地级三好学生了?合理吗?”
“不合理的事多得很,你一件件都管去,大官儿的儿子当小官儿,老百姓的儿子靠一边儿,这人人会念的顺口溜,当然是现实情况,比安排个三好学生不合理得多,你都去管一管吧。”闫玉东道。
“那些远的事咱无头绪鸣不平,当一回老师,地级三好学生学校就能说了算,咱自己的孩子品学兼优却得不到,一想心里就不服气。”
杜瑞青从人缝里钻进来:“算了,闫主任不必当回事,不该乱管的就少说句,不管什么工作学校有原则。”
这劝架之言引得围观者议论开来,舒宗昌道:“郑老师,不说了吧,说多了招人嫌,幸亏我的舅子不是镇长,又不是为我当镇长的舅子家小孩办地级三好,否则,你放这些厥词我就和你豁命。”
“你影射谁!”杜瑞青羞恼地指着舒宗昌。
“和你无关吧?”郑培才道,“老舒说镇长怎样,你虽有个亲戚在乡里当乡长,可不在我们镇,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