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得学校颠荡的呼啸声中,消防车开到现场动作起来,烟雾、水雾、焦凄凄的雾,营造出憾人心怀的壮观。
程立达用半盆洗脸水淋遍全身,闪出宿舍混迹到人群里时,那最美丽的场面他已是无福消受了,他喊喊叫叫地把领导的慈悲关杯免费赠给皮破衣烂的老师们。
火熄后的两口六间宿舍是残垣与焦土灰烬构成的苍凉。一百三十多学生的被褥及生活小用品化为乌有,十九辆自行车也只能欣然走进翻砂红炉了。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救火的场面险象环生,只是大病初愈的殷梧声从梯子上翻下来,两根肋骨骨折;有一学生因钻进屋中抢自行车呛晕,被同学及时救出,只出现了二度烧伤的小事;其余人只不过出些只需红紫药水就能解决问题的不足挂齿的小伤。
有一些学生借机诬赖好人,把这破财免灾的上苍恩赐之火说成是罗二哥与赵虎几个喝酒抽烟所致,说得凿凿有据,真乃欺天也,得到了黄其善的严厉批评。他说:“罗书记家的孩子是不会干出这样的事的。”
天火烧出既成事实,学校不能停在火的杰作上,还要以它的节律前进,一级晋升的民主评议会两天后又继续召开。经火的新鲜刺激,老师们的颠狂症如受了电疗,落下疯狂势头。会议室里沉静渲染出的庄严以至肃穆是伟大而神圣的,黄其善又把大家的态度郑重地端正一番,发票——收票——唱票这个近来练得纯熟的程序又圆满地走一圈,余若夫第一、闫玉东第二的结果宣告产生。
大家不由得向赵存秋看去:矮小孱弱的他裹在一袭青黑的七十年代时髦制服棉衣里,头象个从大沤堆里拣出来还没冲洗的核桃,愣愣的、定定的目光滞在黑板的结果上。富于通感妙思的老师们不难妙手偶得,想到赵存秋如一只慢性鸡瘟瘟过来的病鸡。他更象是材料奇缺中,技法拙劣的雕塑师不负责任胡乱雕出的一尊灰黑的人物像,要是放到巴黎或布鲁赛尔的展销会上,定然招致义愤填膺的痛骂,把雕塑师骂个狗血喷头,作奉送人家一万美元的添头,也不会让人对慷慨仗义的人产生半丝好感,忌讳不吉利的人非连同一万美元扔到地上愤愤然离去不可。
赵存秋动起来了,先是微开的口里缓缓地流下涎水来,眼睛似是有了就要一抡的趋势,脸上那条“蚯蚓”活泼地跳动扭曲起来,胸脯起伏起来。他还想等余若夫一声断喝壮上声势、他再来一次哭闹推翻结论吗?
余若夫低头不语。
他还等老师们的邪火烧出一团乌烟瘴气吗?
老师们漠然端坐。
他刚刚起伏如潮涌的胸脯怎么不动了?他?
“啊――”近前的人轻轻的嘘声引起的空气流动把济济一堂的老师们荡得一动。
“老赵!”
“老赵!”
近前的人使劲推晃他,他又硬、又软,又死板、又活脱,任人摆布……他终于自动地动开来,四肢同时舒展仰向地板。
“掐人中、掐人中!”
一阵骚乱,终于把他从小鬼手里拽回来,大家刚松口气,他又一翻白眼到阴阳界那边逛一次。又经大家一阵惊慌忙碌,他四肢一动又一次元神归位,从干鸡般的躯体里发出一声瘮人的狂笑,让人听来这是中华武士或日本浪人孤注一掷时才有的狂傲不驯的凌霄豪气。
可叹,他这一声狂笑似是用尽了一生凝出的精华,接下来的呜咽尽管感情极投入,措辞极有味,但在前面的大笑比衬下,都黯然失色。这如高明的厨师第一道菜就把平生绝活献给顾客,后面的菜肴不管几流水平都让人品来平淡乏味了。同是受了惊吓的黄其善这时不以为然,不屑地哼一声率先退去,领导们跟在后面纷纷离席。
会议室里只剩下赵存秋冷与几个劝他冷静的人。赵存秋又上来一阵疯狂,向外疯去。马晓拽住他的袖子连喊老师,声声“老师”呼唤得赵存秋静下来。这喊声他一定是很熟悉的,他想起来了,眼前呼唤他的人让他太熟悉了,似是昨天,他在讲台上授课,这个叫马晓的学生坐在课堂里专心地听着,他似是又看到,他领着马晓他们一班学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正在刨地,正在……
“老师——”
这一声呼唤是马晓吗?这分明也是闫玉东的呼唤,赵存秋记得这熟悉的喊声,那次闫玉东就是这样喊的。
——那是一次为期一周的勤工俭学活动,天也是如现在这样冷,他领着闫玉东他们一帮学生复收地瓜,下一个陡坡时,累乏了的闫玉东摔倒,向坡下滚去。那时,他赵存秋作为老师,奋不顾身抢上前把闫玉东拉住,那时,闫玉东就是这么深情地叫了一声。
赵存秋的神经被这美好的回忆——这浓浓的师生情唤回到正常中来,道:“对、对,我是你的老师,闫主任也是我的学生啊,你们都是我在王家官庄联中的学生。闫主任给我班当班长,我待他不薄,我去找他。”甩开拉拽的人就走。这些好事之人不敢再把事好下去,驻足看着赵存秋向闫玉东家走。
说不定会出事,马晓招呼大家道:“走,跟着赵老师去看看,赵老师这样,说不定闹出不测,做一回好人就做到底吧。”大家跟上去。
闫玉东家,小小家属院收拾得条理井然,窗台前高支的茶水台板上,几盆没入窑的盆景:龙柏如虬大展身,迎春花树桩枯木新条曲屈盘折,上水石假山盆景经秋霜的袭掠山体泛着苍桑,但不乏让人想象它当时的峥嵘生机。这一切映衬出书香门第的雅趣。小院一偶的尼龙网罩里,几只肥大的母鸡被来人惊得咯咯叫着;紧挨鸡舍的几间兔舍,几只雪白的兔子藏头露尾;门口的小黑狗从人进门来就汪汪叫个不停。这一切又不乏农家的殷实,这可能是世代农家出身的闫玉东艰苦奋斗走出喝牛声里时带出的一丝余音吧。
屋里的闫玉东遇乱不惊,七八个人站在对面成一半圈,他却如置身瀛台古刹中,薄薄的眼皮松弛地挂下,面对一壶酒两盘小菜悠悠品咂着。这样足足对峙了几分钟,赵存秋扑嗵跪到地板上,泣诉道:“闫主任,我赵存秋不是人,有眼无珠,竟然敢和你争,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抬起如狗的前爪一样撑在地上的手,交替着向自己脸上打去,极脆极亮的响声如孩子抽陀螺的轻鞭在空中甩出的鞭花,悦耳极了。他打累了,口角泛着血沫道:“求求您,把这个名额让给我吧,每月的工资差额从我的工资里月月扣给您,为两个不成器的孩子,我实在没法了。看在我给你当过老师的份上……”
“老师——”闫玉东发话了,“站起来吧。”说着,向前微倾的身子变成向后仰的宽怀架式。同来的老师们听到这声叫得亲切的“老师”,佩服着他的涵养,同时也情窦大开喜上眉梢。此情下他既然没忘了叫一声二十年前的班主任老师,实在是有情意的人吧,大家期待着他的下文。
“这个晋升职称嘛,不是三把韭菜两把葱的事,也不是我让你取就能解决的问题,是原则性很强的事。你想一下,充分的酝酿,民主评议,能随便更改吗?”闫玉东说到这里面对定了格的一群,又恢复原来的样子,端起冒着白气的一杯温酒,吱溜一声下肚,咂两下嘴巴,拾起筷子夹上一片薄薄的香肠填进大张的嘴里品得有滋有味儿,又拾起小瓷壶哗哗斟上一杯。他正要再重复一遍这中华五千年文明史里百演不厌,以至以后还将续上演不辍的小细节,马晓挺了挺身子,略显黄白的脸上挂着深沉冷峻,一字一顿地道:“若有一个名额,应得的是舒宗昌,有两个名额,就有余若夫的一份,若有三个名额,就数到赵存秋了,再有一个名额,还数不到你与伍日民!”加快语速,“你是迄今为止我发现的,最不知廉耻的人!”说完,来一个正转身,一步步向外走去。门口小黑狗汪汪叫着替主人送客,他飞起一脚,把小黑狗踢得尖叫着夹尾巴退进窝里,用恐惧仇恨的死光再送上客人一程。
赵存秋被同去的人驾孝子般架出来,一副丧考丧妣的悲丧相,反复嘟噜着“可怜我”这三字含糊不清的字,听来恰如“我的妈”,学生听到以为赵老师的妈死了,不用多少时间,全校都传着赵秋丧母的不幸。老师们可怜他祸不单行纷纷前去安慰,探知真正原委不免生出一丝悲笑。郑培才给他出主意去教育局陈情,他却如死了一般无动于衷,气得郑培才骂一声“窝囊”砰地向桌上拍去。没想这犹如胡屠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