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刚解去的心头之气又被“涨饱”之辞引发出来壮上胸怀,长长短短的气息鼓涨得每个人脸红上来,正犯着胆囊炎的王业坤看上去还算心平气和,把室内黑板上严肃的通知、龙飞风舞的书法作品、山水人物大写意擦去,奋笔疾书:
降魔者先降自己,心伏则群魔退听;
驭横者先驭此气,气平则外横不侵。——王业坤
这显然是一句自律之言,正说明他没有“气平”的境界,是他努力修炼的目标吧。有些人纷纷效仿写上一段,不愿写的被大家硬逼着写,程立达不屑为之退去,徐元玖不管他人怎么逼,咪咪笑着不动手,有人替他想了一句写上:
老实人常在——徐元玖
弹够三弦琴的马晓把刚才弹的黑人奴隶悲歌——《怨歌》的词抄了上去:
早晨乍起,忧伤凄楚,
满腔哀怨,无人倾诉。
…………
悲伤的泪忍住,
与其痛苦不如走进坟墓。——马晓
使人压抑、沉闷、激越的歌词隐现着“汤姆叔叔”的悲壮悲凉,让人读来哽喉。
余若夫悠悠踱进来,舒宗昌也沙哑着久久不愈的嗓子来到,大家让他们也来一句。舒宗昌道:“我给取个板报主题——心迹。”赢得了大家的一致认可,纷纷让冯升平把正楷手笔露一露,他自谦不写,唐纪凤不耐烦地骂他穷寒酸,冯升平板下脸去不再言语,余若夫拾起粉笔把这两个字飞舞上去。
大家又要教美术的余若夫装潢一下,而他道:“这是赤裸裸的心迹,容不得粉饰,清水芙蓉天然雕琢。”大家又是一阵叫好。老头儿到来正正老花镜细看一遍,品咂得极是有味儿,难却大家的盛情写来:
藏巧于拙寓清于浊乃是真君子
彻见自性不必谈禅才是真修行
这句话是对“心迹”的评论,对大家乱写的批评之意溢于字里行间。
细看去片片心迹——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杨泉生
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中,与世无争;
看破红尘身遁净土中,啥也不想。——张兆国
甘为人梯。——唐纪凤
俯仰无愧天地,功过自有春秋。——冯升平
洒向人间都是爱。——叶梦
事在人为。——倪诚
说谎言的,你必天绝,好流人血弄鬼诡的,都为主所憎恶。以马内利。——欧阳绛梅
我要吃饭、要活下去。——刘本方
要活下去、我要吃饭。——宋志林
…………
这方小天地上,有关针砭时弊的牢骚不少,除杨泉生为抒当前境遇搬来的时下广为流传的经典之作外,其它相形之下流于浅薄。倪诚的“事在人为”仅四个字,可让人品出无穷的滋味儿,张兆国的“三界”、“五行”说也是耐人咀嚼的,从这里看,他似是万念皆空不沾红尘的人。欧阳绛梅引自《圣经》的箴言玄理掩不去骂人的恶毒成份,大家问“以马内利”为何意思,她解释是与神同在。有人笑她:“你是和天主同在了?”
她出语新颖:“我是与良知同在!良知就是我的神。”
刘本方与宋志林的“吃饭活下去”之说虽直白,但两人的连在一起,反复回环达到了一唱三叹的效果,把民师的贫困凄苦表露得淋漓尽致,让人油然产生悲天悯人的情怀。民师,这个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工资最低的群体,在为最基本的生活要求吃饱而时刻焦虑着。大家清楚,他们写这些并不是作秀,是流淌出的真正心迹,是他们无奈的悲鸣!
待倪诚出去,叶梦与杨泉生在这里,还有几个说话互不忌讳的人。王业坤问:“小叶子,你这爱洒向人间,象飞机撒种子一样,洒得一定不会太均匀,有人头上一定会落得多点,这人是谁?”
“哎呀,恨死我了,我是善待所有人的意思。”叶梦俏脸飞红。
“噢,善待人就是对人好吧?”王业坤装得糊涂,“想对谁更好些?”飞眼看去杨泉生,“小杨呀,你不想把爱洒向人间吗?都是年轻人,跟小叶子学着点。”
两个小青年大不自在,马晓生气的样子道:“你老王臭什么呀,小青年眼光比我们这些人明亮,是能分辨忠奸善恶的,小杨这样的青年大学生不愁找不到象小叶子一样的好媳妇,小叶子一定能找一个象小杨这样的好夫婿。”
两个老不正经把叶梦说得羞羞地埋下头,为她解围大家乱侃一气,说来民师的惨境,说来工资被折扣拖欠的状况,心情却又不轻松了。
《心迹》一时名声远播,老师们没有不一读为快的,领导对此也兴趣盎然,马成祥趁着兴致请来了组长马晓。
“发了些乌七八糟的什么议论?”
“心迹。”
“我会认那两个臭字。这是资产阶级小知识分子在犯幼稚病,格调低下,玄玄乎乎!”抬高嗓门严肃地道,“其中不乏政治上不健康的东西,要在文化大革命,凭这一板白字,不愁没有右派抓!”
“你这是对我们办的壁报作肯定了,过奖了,校长。”
“我哪句是表扬你们的歪风邪气了?”
“文革已被否定,你说这是文革会否定的东西,否定之否定岂不是肯定吗?”
“少耍嘴皮子,给我把这些酸酸的臭哼唧擦掉!”
“居然不让人说话了,哼!”马晓强硬起来。
“不合大潮流的话就是不能说。”
“不让说,难道你校长就这样下台了?”
马成祥现上怒容:“好哇,你当我真不知道你心里揣了什么?张张扬扬的这样急没用,想当官得慢慢来,年轻人。”
“你对我所说没理解。”马晓英雄得如一个总统,“一个统治集团如果到了怕人说话的境地,那它就是腐败没落到崩溃了,我们学校的统治者若不让人说话,那……”
马成祥的怒容里泛上城府韬略的诡笑,缓下语势:“佩服、佩服,怎么才发现你这个理论家、政治家?”
“懂一点算不上理论家政治家,”马晓也如他的神态审视过去,“这是历史巨人用血写成的真理!”
马晓要一支烟吸起来,马成祥定定地看他一会道:“年轻人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看你、怎么待你了,你多听我句话该多好哇。”摇摇头语重心长地,“去擦掉吧。”
“不擦。”马晓说得坚定,迎上马成祥的目光定定地对峙一会儿,深深地吸一口烟连连咳着,默默地走去。
马成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惋惜地长叹。
黄其善找到马晓时,已没了那“涨饱”的训辞,谦和小心的态度让马晓觉得有愧。他表扬了办壁报的工作主动性,不谈现有内容,提出应办出点学术特色来,恭敬地征求意见。马晓吐出冰冷的两个字:不换。黄其善心情似是特别好,面对下属的不恭如接受恭维般高兴:“你就是这样的直脾气,有主见不掩饰自己的思想,我向来就佩服你这种作风。有些人,见热就往上贴,觉冷就往下退,算什么东西。无论什么情况下,你向来支持学校工作,这点是可以肯定的。”谨慎地察看着马晓的颜色,如无职白人踏进大衙门求人办事一样低声下气,“你们组里近段的思想情况有些复杂,是吧?这就要求你充分发挥组长的作用,积极地引导思想发展大趋势,让不正常的东西无市场,要不那可就乱了。”
“噢?你的看法是我们组里妖魔鬼怪在兴风作浪?”
“哪能、哪能呢,我只觉察出一点动向,也许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