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办公室里,刚入学来的老师们道不尽情怀,好话、坏话、光明正大的话、悄悄话说不完。马晓向谈得兴高采烈的王业坤发难:“你假前指天指地发誓不回来了,怎么比谁都来得及时?”脸绷起来,夸张的官腔,“对教育事业没有热情就不要再充当老师,更无必要在这里受洋罪。”严肃的玩笑又引上王业坤万千感触,结上眉头蔫蔫拉拉地说开老一套,晚上寻思千条路,白天还得卖豆腐,这是上天给安排好的命运。
有近二十年教龄的民办教师王业坤不止一次打算辞职,暑假前确是又作出了扔下民师这个“叫花子饭碗”的大决心,当时就受到大家嗤笑。这不?他还是如期回校了。整个假期,去还是留的抉择煎熬,他人是难以体会的。他在苦恼得无奈中,走二十几里山路到马晓家,两人彻夜通宵地谈,分析来理解去还是老结论:先干着,看以后的情况再说。
人称“老头儿”的踱进来,看到王业坤情绪不高,缓缓地道:“业坤快四十的人了吧,得拿出点不惑的样子。”再慈眉善目地望着马晓,“小马也参加工作三四年了,应该稳稳当当地混这碗饭吃了。”王业坤被说得黯然情怀下眉头上心头,马晓却是被“混饭吃”的论调教训得扫兴,心中装着三分鄙夷看这个被大家亲切地称作老头儿的俗不可耐的人。细看他花白的鬓发纵横的皱纹,让人又是别有一番滋味了。老头儿似是察觉出马晓的不对味儿,走到门口又扭回头细端详他一番,自语:“越看越象那个人,确是很象。”马晓生烦,中国之大,人口之多,长相差不多的人太多了。
校长马成祥领进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大家早知道,这是大学生,是会山教育系统第一次分来的正牌大学生。马成祥把其中一位拉到王业坤跟前道:“王老师,这位杨泉生老师是中文系毕业的,和你是一个战壕里的了。”指着正给老师们递烟,看上去较为练达的那位道:“倪诚老师是学政治的,和立达是一家人了。”语文与政治们感到无比欣喜荣耀,纷纷上前与大学生握手。
甭想正宗大学生身份,只看人家垂在胸前一丝不苟的领带,老会山们就不能不自惭形秽,自觉不自觉地升上崇敬之情。大家热心地为他们整理桌椅问长问短,办公室里点染出少有的文明气息。
两位新人刚安顿好,教导处康副主任领一个羞羞答答的半大姑娘到王业坤跟前,说又给他带来一个兵。近处的人应声看一眼不经意地各干各的事,王业坤看着正低头捏柔书包带的姑娘道:“难道从一年级复读?”
姑娘赧颜转过身去,康副主任忙解释:“不是……”
“我看也不是。”王业坤道,“康主任您弄错了,我今年接的是一年级,你找三年级老师去吧。”
“哎呀,不、不、不是。”康副主任似被这个姑娘传染上了娇情羞意,大半天没道出一句完整话,引得大家好奇地注意起他的怪模样。他终于说明白,这个姑娘是新分来的中师生,叫叶梦。
老师们诧异地望过去,“女学生”蛋清样的脸上扫着一层红晕,亮晶晶的眼睛羞得潮润润的,着装浅画眉旧也掩不去青春洋溢的俏丽姿容。欧阳绛梅抢上前拉住她的手亲热,唐纪凤等女老师一涌地围上来,王业坤在外围连连道歉。杨泉生与倪诚躲躲闪闪地审视着这个姑娘,那神态、那心理马晓尽收眼中,朝他们莞尔一笑,两个小青年泛上窘态。张兆国放肆的淫眼早就专拣她那娇羞处盯上去,王业坤恨恨地挖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地头仰到椅子上自顾唱那不离口的小曲儿了。被聘来整修电路的吴师傅正悬在半空作业也凑上趣,啧啧称赞小姑娘有出息。
后勤主任刘义校推着小推车送来办公用品,老师们围上去挑拣喜爱花色的蘸笔。吴师傅问:“王老师,一支蘸笔值多少钱?”由钱大嘴陪着灌进二两老白干的他,与老熟人王业坤没住地说话,可这句问询好久没有回音,有人觉得冷淡了客人代为报上两角的价格。吴师傅是要把肚子里的酒精全挥发出来了:“我还以为贵得赛金条呢,动这个争抢,也只有网兜煮饺子的老师才把两毛钱的东西抢得欢。”无人再应对,他自顾继续说,“想想也怪科学,各人挑着装饺子的网兜围锅一圈,饺子熟了往上一提,各人的在各人兜里,不管谁都不会被别人赚去便宜。”
一席话说得整个办公室里一片缄默,这个广为流传的老师煮饺子的故事,今天老师们似是听得特别真切。吴师傅虽忙着手里的活计,谈说得却极有兴趣,一发不可收地说下去:“象钓鱼一样,真是有意思。王老师啊,饺子汤里也有营养,你们老师最是懂这些事儿,肯定要分汤了?”
“你说呢?”王业坤一脸怒容。
“我想得分,不知道为多分半勺少分半盏理论到什么地步。”
“姓吴的!”王业坤一声狮吼。
吴师傅这才听出话不投机,再看老师们的脸色更是自觉无趣,“嘿嘿”着模糊太平。王业坤却不放过,咄咄逼人地道:“当老师的历来就是下贱角色,不企求他人尊重,但也不能无端地让人践踏!脑满肠肥的达官显贵们,酒足饭饱任意把老师扯来消遣倒是情在其中,你一个整天吊在半天空挣命的破电工,往老师身上泼脏水又为了什么?这只能说你是一条不分青红皂白到处乱咬的疯狗!把老师咬得声名狼藉,咬得用网兜煮饺子又有什么好处?!”
玩笑开得不轻松,吴师傅慌忙下来草草收拾工具要走。老师们用应酬外宾的措辞客气礼貌地留客的、直言斥责的、不风不火嘲讽的、粗鲁谩骂的,吵成一片,他正如过街老鼠落荒而逃。
理科组的闫玉东与郑培才来找王业坤,又是要一致行动督促校方招待班主任的事,这可说是假期入学来各办公组组长及老资格老师们例行的事务了。王业坤向他们解释已辞去组长职务不想过问闲事,说着一同走出门口,遇上孙仲来。
“你们这些人忙啥?我那里早预备好茶了,可是大半天也没见你们个人影。”孙仲来亲热中满含责怪。
大家不敢怠慢,你一声“孙书记”他一声“孙书记”地围上来表恭顺。马成祥远远地看这里亲热成一堆的人,一缕不快冲上心头,高喊:“各人的事务都处理好了?”此情此境中,大家不约而同地正视孙仲来一眼,他宽怀大度地笑笑,大家也笑笑怏怏散去。
第二章 二
开学几天来,马成祥觉得自己榻边他人酣睡的鼻息越来越浓烈,隐隐不快酿成无法容忍的恼怒。最不能让他接受的是刘义校与孙仲来打得火热,对他却由火热降到了冰点。他正喝的,是刘义校原先送来的茶,越品越苦涩,气恼冲上来,索性把剩下的半包茶扔了出去,问正在身边沏茶端水的程立达道:“刘主任到哪里去了,知道吗?”
“肯定在孙书记家。”程立达道。
“他们在干什么?”
“喝酒呗!”程立达甚是不齿地道,“要不就在啃西瓜。听人说,今早上天不明他就扛来一篓西瓜,都认为是送给你的呢,没送咱这里肯定送到孙书记家了。”
马成祥的喘息渐渐粗重起来,脸红涨起来,切齿道:“去告诉他,马上把假前假后公物的损失情况找班主任核查一遍报来,出半差错看我怎么收拾他!”
刘义校的确在孙仲来家喝酒。刚开学,孙仲来就和他重叙了校友情谊,礼贤下士先请了他,他回请,孙仲来则再拉他意思意思,三来两去没停歇。今天早上,刘义校给孙仲来送上西瓜,趁晚饭间又让饭馆送一盆羊肉汤到孙家。刘义校正喝得得意——轻而易举就与大权在握的书记建立起这么深厚的友情当然得意。程立达传来话,他征询孙仲来,得到让快吃了去打理工作的答复。这个答案是刘义校始料不及的,不免倒吸一口凉气,思忖:难道书记这官儿不如校长大?
马成祥正等程立达回话,高会计找来,请示补收学费是否向孙书记汇报。马成祥眼尖尖地盯着他诘问:“你先说这学校是谁的,现在其它两处联中还没合并来,这个中心中学的名堂能算数吗?你给我说说,他姓孙的算老几!”一气穷追猛打。高会计站着静听完训斥,一丝若有若无的诡笑从脸上闪过,问马成祥,刘主任今年送来的西瓜味道如何,又引得马成祥再潮上一波气愤,七分怒火三分懊恼地道:“咱没这个福份品尝,他就是给送来,我也把这些臭东西扔到他身上!”
“不会从此不吃西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