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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槐很冤枉。
一个死人是没力气对自己的死大肆声张的。
声张的另有其人。其人是谁?没人知道。世间的流言往往如此,传着传着,就没有了出处,只剩下落处。满地开花的落处。
流言的独特之处还远不止于此,它四处扎根,变幻莫测,可塑性极强又极高——在张三这里时是一个模样,到了李四那里,又全然另一幅形状。
流言传到齐云耳朵里时,精简一下,是这么个样子:李槐死了。被妖怪吸干了血而死的。妖怪一口咬在李槐的脖子上,李槐脖子当即开了个血洞,红艳艳的血喷起来有屋顶高。妖怪的舌头从李槐的脖子里直伸进李槐胸膛,舔走了他的心肝肺脾。李槐嚎了有小半个时辰,才死了。
这恶形恶状的流言听到最后,叫人无不为李槐的死大松一口气。
齐云却没有松气。
齐云想到齐帧那个饥饿的眼神,还想到齐帧放大了瞳孔向幽明亮出獠牙的狰狞模样。齐云胸口重重一沉,心脏狠狠一紧。
于是,齐云站在阶前等齐帧。
庭院深深,深不过齐云的心事。齐云看着齐帧迷茫无辜的神色,不知该不该相信。
相信齐帧与这起死亡事件全无干系。
人长大后最可悲的一件事就是,从前无条件相信的事,你忽然就没法儿信了。
你的阅历和遭遇,不允许你无责任的天真下去。
齐云从心里想要去相信,却发现自己终究不是齐帧、不是僵尸。终究不能揣测出齐帧的想法。不能揣测,饥饿对僵尸而言是多大折磨、鲜血对僵尸而言又是多大诱惑。
因为无法感受,所以无法确信。
确信齐帧无辜。
齐帧很快察觉了这种不确信。
齐帧第一感觉是荒唐。
有种人同你太亲密了,亲密到你自信在他那里永远不会受伤。所以一旦受伤了,你全无防备,像光腚跌到了刺猬堆里,逃都无力逃。
齐帧第二感觉,是寻觅不在场证明。
他一时觉得能为他做证明的太多了,比如天上那轮红日、山间那阵冷风,还比如龙盘山的山林树木、虫豸鸟兽……一时又醒悟过来,不行,统统不行。
齐帧第三感觉,就徘徊惆怅郁卒感伤了。
这感伤的细腻悲情处,不足与人言。
世上最难控制的是人心。齐云心里如果不信了,齐帧想不到什么办法能扭转乾坤,偏叫他信。
齐帧只能捧着碎了一地的心兀自感伤。
感伤进行到一半,又被伤感地打断了。
紧继第一个流言,第二个流言接踵而至。流言说:妖怪在齐家,那个叫齐帧的就是。
流言威力很大,有时候大过说一不二的皇帝。如今没有皇帝了,那就是大过说一不二的总统。在流言的统帅下,平安镇民纷纷涌至齐家门外,像赶潮的鱼虾。又盲目,又惊恐,又兴奋。
这中间,盲目使人惊恐,惊恐使人兴奋,兴奋又使人盲目,盲目再使人惊恐……
齐家大门紧合,一场家庭会议火急火燎的召开。
齐云和齐帧作为家族硕果仅存的男丁,无法避免地列席参加。齐家这两年人丁凋落的厉害,如果不是齐帧半路回来,齐云就真正成了独苗。
因为人丁凋落的已然这样厉害,老爷子十分气愤——气愤流言的荒诞不经。也气愤齐帧的不经荒诞。
老爷子以为,齐帧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谁叫他形容不整,离经叛道呢?
但老爷子又以为,平安镇的父老乡亲太过了。太不厚道了。是,李槐据说死状挺可怕,挺叫人恐慌,可恐慌了,也不能变成乱咬人的疯狗吧?
这一场家庭会议,前半部分被开成了批斗大会。齐老爷子担纲主持,批天批地批人批世道,批的口干舌燥,终于收声。
会议后半部分,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
惠蓉的一句话。提纲挈领,一锤定音:齐帧不是妖怪,齐家不能任人欺负。
齐老爷子和老太太对儿媳刮目相看。
齐帧对继母刮目相看。
齐云对伯母刮目相看。
所有人对惠蓉刮目相看的时候,惠蓉顾不上骄傲。
惠蓉气喘吁吁爬上门头,一担臭气熏天的粪水兜头浇下:“滚!你们家才有妖怪!”
十个妖怪,也不敌一个悍妇。齐家门口清净了。
门口清净了,心却不清净。齐云的心不清净。
天色已晚,齐云却逗留母亲房中迟迟不去。一段经文,反复念了数遍,念到宋岚困顿难支,阖眼入睡。
齐云起身,给母亲拉好被子,静立片刻,终于还是转身向外走。
走到自己屋外,正要推门,却听见一道声音,不由顿住了。
声音不温柔,不动听,但也不粗粝,不沙哑,就是普普通通的嗓子,语气带了点生硬:“帧儿,你走吧。”——是伯母惠蓉。
“走?”这句疑问音色清朗,语调同样带点生硬,无疑来自哥哥齐帧。
“对,你走吧。离开平安镇,别再回来!”惠蓉的声音又快又急,仿佛有什么催着她赶快将话讲完。
“我为什么要走?”齐帧的声音镇定自若,因过分镇定而显得狂妄不羁。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今日护你,只是可怜老爷子和老太太连番丧子,受不住打击!”
“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惠蓉的声音有些尖利,有些哆嗦,“我知道你离家近十年,模样却几乎没有变!”
“单如此,又能怎样……”齐帧的声音渐渐有些低。齐云下意识便要再进一步,却在这时听到惠蓉一声尖叫:“你,你别过来!”
齐云心一紧,慌手慌脚推开门,向两人扑去。
这一扑,扑的不是地方,正扑在一柄迎头劈来的桃木剑上。
剑背拍上齐云肩膀,齐云口中那声“住手”才堪堪喊出。惠蓉脸上惊慌的表情,才堪堪凝固。
齐帧右手心凝聚的冰球,才堪堪袭上齐云肩胛。
前后夹击,齐云痛得咬牙闷哼。
事出突然,惠蓉哐当一声丢掉手里的剑。
手足失措,齐帧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磕磕巴巴:“云儿,我,你——我……”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惠蓉。她一把揪过齐云,急急忙忙就要褪去他衣裳查看:“你这孩子,怎么忽然就冲过来!快让我看看!”
齐云捂紧了肩膀,死活不肯就范:“没事,伯母。你那剑就是容哥哥雕出的玩意儿,根本就没有开刃。”
惠蓉起初力气颇大,听见“容哥哥”这几字,力气莫名就散了。就连脸上执拗表情,都散了。散的只剩伤心,只剩落寞。
齐云心里一阵不忍,却还是开口:“伯母,帧哥哥也是您的儿子,也是容哥哥的兄弟。您别这样……”
“好孩子,你别说了。”惠蓉猛地松开对他的钳制,蹬蹬后退了几步,“你别说了。我不管了……”
惠蓉身影在夜色中消失,齐帧才再次开口:“云儿——”
“那剑伤不了你,你为何动手?”齐云抬脸,面色冷、白,像一弯冬天里的寒月。
齐帧讷讷无言。他也问自己,为何动手?
或许防备是人的本能。更是僵尸的本能。
或许自己的精神境界还不够高。在一剑横扫而来的时候,竟没抽出时间去分辨那一剑有多大威力。
或许……或许什么也不为。他就是动手了,他正该动手,他动手并没有什么不对。他为何要刁难自己?为何要小心翼翼?为何要看眼前这人颜色行事?
为何他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就让自己焦虑、不安、烦躁?
为什么?凭什么?老天爷敢不敢再不讲道理一点?
“为什么不说话?”齐云再次开口。面色依旧冷、白,像一弯冬天里的寒月。
齐帧觉得寒意沁人,他张不了口,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