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爹娘的分开是因为相爱,我那个年纪自然不懂,阑珊懂,但她不能接受,对于阑珊来说,朝夕相伴的姐姐有一天突然对她说了一些奇怪的话,然后就消失了,六年后再出现的时候早没了往日的风采,带着一个四岁的小女孩,拖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子站在她面前,我想要不是娘拦着,阑珊一定会去把爹给杀了。
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明白,其实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随着我的出生和逐渐长大,爹娘并不是不能在一起,他们这样狠心分离,表面上有着同样的借口,实际上却有着各自的不得已。
爹是爱娘的,爱到娘提出要离开的时候,只是沉默一下,就点头放她离开,尽管我不能理解,但是不会怀疑他对娘的心,因为每到娘的忌日,我都能看到一个被心碎愧疚折磨了多年的男人出现在娘的灵前,一年一年过去,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愈发的沉默寡言。
比起爹来,娘的爱更加悲烈一些,也更难以理解,她的离开,是因为不想死在爹面前。
我不知道娘的身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的,第一次看到她半夜里呕血的时候,我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可是第二日她却又丝毫不见异样,让我忍不住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这当然不是梦,娘带我回到倾城,除了不想我独自在那个大宅长大,要把我托付给阑珊之外,还因着要找唐桀帮她续命,娘说,我还太小,她不能死得太早。
极少有人知道倾城城主唐桀在武功修为之外,其实最精深擅长的是医术,唐桀的亲传弟子里面,能得了这方面真传的,就只有沈霖一个。
有唐桀在,娘真的一日日见了起色,我心里欢喜,以为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过去,却没有想过,命数来了,是挡也挡不住的。
建德十年夏,有一天唐桀和阑珊突然接到了个消息,话都没留一句就急匆匆的走了,一连多日,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去做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进宫去了,唐桀倾力为突然中毒的建德帝赢得了五天的时间,在这五天里,发生了很多事,也让建德帝来得及改变一些事。
五日后,建德帝驾崩,身家不足以保全太子的皇后随殉,睿王得到兵权,调兵驻扎城外宣誓效忠太子,薛贵妃得到了太子,有了成为太后的机会。
这些事离当年的我很远,我只知道娘的身子在阑珊他们离开的第二日突然开始恶化,一连几日,她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昏睡的时候唇边的血几乎一刻不停,多到我怎么擦都擦不净,因着唐桀和阑珊都不在,我找不到人来救娘,也半步不敢离开她身边。
就在丧钟响起,满街素缟的那一日,没有人会想到,在倾城最北端的一间屋子里,一个原本也能名扬天下的女子孤独的走完了她年仅二十三岁的生命,身边只有一个我。
这一年,我五岁。
娘离去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她说了一阵子话,又拉着我看了许久,最后说不想脏兮兮的,要我去绞个湿帕子来擦脸,可是我回来的时候却已经叫不醒她,她被折磨了那么久,终于可以安稳的睡下。
五岁的我已经能懂得死亡的含义,娘很早就有这个意识,告诉我每个人最终都会走到这一步,可以悲伤,但不要让悲伤占据得太久。
看着她淡笑的睡颜,我知道她是彻底离开我了,不会回来,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
我认真的帮她把脸擦干净,没有力气搬动她的身子给她换衣裳,就只好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的地上,太难过的时候就小声哭一会儿,哭过了就听娘的话留在原地等阑珊回来。
阑珊终于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攥着娘那早已冰冷的手独自过了一日夜,听到阑珊冲进来,我慢慢的仰起头看她,没有哭,只是看她,带点渴望,带点困惑。
阑珊说,她一辈子也忘不了我那个眼神。
唐桀跟在后面进来,阑珊看着娘愣了一瞬,突然就朝唐桀冲了过去,又推又打的喊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救得了天下,救不了她。
我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一边,直直的看着唐桀一言不发的搂着阑珊,看着阑珊伏在娘身边撕心裂肺的哭了很久。一直到阑珊蹲在我面前,那张与娘一模一样的面孔泪流满面的对我说对不起的时候,我才又轻轻的掉下泪,轻轻的扑进阑珊怀里。
就算是被阑珊紧紧抱住,我依然不敢大声哭,尽管我很难受,可是我怕一旦肆无忌惮的哭起来,会把娘临死前交待的要我牢牢记住的几句话忘掉,娘那么虚弱,她就只说了一遍,我一个字都不想忘掉。
一天一夜,我都强迫自己一遍遍的在脑子里重复着——
娘的路是自己选的,没有遗憾,没有恨。
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爹是谁,包括阑珊。
等你长大一点,要回到你爹身边去。
言言,如果喜欢,就不要放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凭栏望经年(二)
我是七岁那一年见到景熠的。
那天是娘的忌日,也是大夏朝的祭日,初见面,景熠的剑在我喉间。
他的剑和人一样,很稳,无论是眼看着我即将撞上剑锋还是惊险躲过去,他都没有动一下,见我停下,也没有再出下一招,而是利落的收了剑。
微侧了头看我,声音淡而清亮:“你站在那里就可以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他这样差点杀了我的举动,只不过是不想我靠得太近,当即就有点瞠目结舌,原来这世上,竟会有人莫名跋扈至此。
见我不出声,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下,开口并不是提问:“阑珊没有孩子。”
我又一愣,出声:“我不是。”
他个子比我高不少,我看着他是微仰着头的,发现他除了长得好看,目光也很特别,一双纯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看不出喜怒,就那么盯着我,又深又浓,直让人错不开眼睛。
大概是我微红的眼眶给他提示,他忽然轻笑一下:“想不到这倾城里面,竟还有能被剑吓哭的人。”
不可否认,他笑起来更好看了,我却有点委屈,平日并不喜多言的我转身离去前还是开口,咬唇说到娘的忌日,于是听到他问:“你去祭拜她了么?”
我回身,看着他点头:“嗯。”
随后我朝西北方指了一下:“她就在那边。”
他停了一下,朝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少顷道:“至少你还能去祭拜。”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没有解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方才还稳如磐石的眼神中带了一点哀伤,只是感觉,再要仔细看的时候,又倏然不见。
忍不住问:“你在难过么?”
他一怔,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否认,却用别开眼睛不看我的行动表达了抗拒。
如果说他之前的轻笑是一种明媚的灿烂,哪怕出口的话再难听,依旧给人以贪恋或者逃离那张容颜的冲动,那么此时这个刹那已彻底改变了那种感觉,彻底出卖了他,也让我心里突然就有一个什么东西,猛的晃动了一下。
长大以后,我常常会回想这一刻,回想我为什么能在那样一个普通的笑容里面看到他的悲伤,笃定他的孤单。
我想,也许只是因为在那样一个时刻,我们都在难过着同一件事,都试图掩饰,却都掩饰得不够好,我们从各自的悲剧中走来,相遇,就注定会有心灵相通的一个瞬间。
我轻皱眉,气他的轻蔑:“你笑什么?”
“不笑,难道哭么?”他把眼睛慢慢的挪回来,“笑不出来,哪怕沉默,也不要哭,有旁人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