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王辛强的男孩是他们班上年纪最大的男同学,从外地转学来的,他厚厚的嘴唇上已经有了茸茸软软的胡须了。因为个子高,他的座位被安排在最后一排,还因为力气大,他被萧老师选到了体育组扔铅球和标枪。
他平时很寡言,在班上她和他也没有交道可打,只有在体育组里才偶尔有接触。
她开始真正注意到他是在一次语文课之前,大家排着队上讲台领作业本。王辛强排在她的前面。老太太捏着他的作业本问他:你爸爸是干什么的?!他坦然地回答说他的爸爸是人造板厂的工人。
老太太的目光里掠过一丝阴霾,她开始像以往一样大声地痛贬工人兄弟。
他一点都没有觉得难堪,坦荡着眼神听老太太的奚落。红灰大为惊异,她很不忍心听老太太的叱责,便鼓足勇气说:他妈妈是老师…。不知道老太太听明白她的说话没有。
老太太愣了一下,但没有停口,这样使得红灰有机会从她手上抽出作业本跑掉了。
她喜欢王辛强那种坦荡的眼神,有一点点骄傲的神气在里面。她喜欢那种她无法拥有的骄傲的神情。
那天放了学,红灰把书包放在树下,脱下外衣准备开始训练,王辛强已经把外衣挂在了单杠上面,一边挽着兰色运动衣的袖子一边让她帮他递一下她身边的滑石粉。
他说:请把那个东西递到我这里。“这”字的发音不是像潭阳市的口音那样上扬,而是往下走,也被读成了“锅”的音。这是典型的潭县说法。红灰喜出望外地脱口而出:你是潭县人吧?他愣了一下,犹豫着,但终于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承认了他外婆家在潭县乡下,他说他是在潭县乡下的外婆家长大的。
接下来他问她,怎么知道他妈妈是老师的,红灰笑了。其实很偶然,他来的第一天他妈妈也跟来了,还站在教室外头和班主任讲了挺长时间的话,她听见她们的谈话了。
几次交谈之后,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很多,在学校,红灰也能有轻松的笑容了。以后,每当她完成了训练要求之后,就会坐到了枣树的树荫下看他练习投铅球。
那是两棵长在操场边的高大的枣树,生物老师说两棵都是母性的枣树,她们永远不会结出深红的枣子来,因为附近没有雄性的枣树,没有花粉被风或者是蜜蜂带过来。但不管怎么样,每当初夏的时候,这两棵枣树还是会满怀期望地开放出满树白色的小花,一天天地等待雄性花粉的到来,然而她们注定是等不到那一天的。最后,她们只能在阳光中纷纷坠落,铺洒在操场的跑道上。
红灰坐在枣树下,细小的花蕊如雨般在初秋的阳光中洒落,她看见王辛强粗大的手掌里掂着沉甸甸的黑色铅球,一次又一次向沙坑那边做着投掷的动作。
初二的时候,男同学发育得很健壮的还少,那些男孩子们的嗓音介于孩童和青年男人之间,成为一种怪怪的变音,他们的胳膊还像女孩的胳臂那么纤细,相对他来说,他们只是刚刚长出点硬翅尖的小鸡雏,而他已经是一只具有完美性征的小公鸡了。
他有了浑厚的男中音,喉结也凸现了,红色的运动衣下面凹凸着壮硕的身体,他卷起袖子时露出的一截肌肉结实的胳臂,他的手掌像成年男人的手一样粗大厚实,他的腕部还戴着一只红色条纹的护腕。随着动作的变化,他胳臂上结实的肌肉在浅褐色的皮肤下鼓囊囊地突起,喷发着青春的气息…。。看着这般美好的躯体,她总有种莫名的激动,这就是一个少年的青春,她同样也正在经历着的人生中最灿烂的时光。
可是她的胳膊还很细,在公共汽车上,她会故意挤在那些比她年长而丰满的姑娘们旁边,羡慕地看着她们浑圆白皙的胳膊,再对比自己细筋筋的胳膊,她就会很急切地盼望着自己能像她们那样,有挺拔的胸,丰润的脸和自信的笑容。
红灰被青春的魔法给蛊惑住了,在古道巷那间光线黯淡的木阁楼里,一闭上眼睛就有他在碎花纷飞的枣树下的投掷铅球的身影,就会听到他那带有潭县乡下口音的说话,就会看到他有些冷冷的骄傲的眼神,她看见他穿着哥哥的旧军装,把军绿色的书包扔在宽厚的背上,骑着旧的二八单车在她的心中来来去去…。。
她收集着每一张她能找到的漂亮糖纸,精心地把它们擦拭干净、精心地坤平,把它们一页一页地夹在黎燕语送给她的小人书里,幻想着能在某一天,把一只她用心编织的最美丽的风铃托在手心上送给他。
透过那斑斓的糖纸,红灰仿佛能够看见她瑰丽的梦。她总是在想他,想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和每一个举手投足。以至于到了成年,她还能在梦里偶遇他那少年的影子,虽然她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秃了顶或者腆着啤酒肚……反正,王辛强在她的心中永远是个眼神淡然胡须茸茸的青春少年。
后来他们竟然在训练之外有了真正的约会。
那是冬天,他们选了一个没有课没有训练的下午,牵着手走在潭江中间一个到了夏天就要被江水淹没的荒岛上。冬天,野草都枯了,支棱着足有一人高,这样的地方很少有人走过,他们像真正的情侣那样牵着手走在被枯草湮没的沙地上。周围没有人,如果有一点动静他们都会丢开手,一前一后地走着,像两个掩耳盗铃的傻瓜。
他们走到了一个四周都是茅草的低洼处,坐了下来,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送给红灰,红灰打开锦盒,里面有一颗剔透的雨花石,绯红色的纹路如同嵌着一片红枫。他说这是他奶奶给他的,真正的雨花台的雨花石。
接下来他们试着接了个吻,两人都没有经历过,不知道怎么吻,只是努力地把牙齿撞在一起,撞出丁丁当当的声响。听着两个人的牙齿碰撞的声音,红灰觉得很奇妙,仿佛这就是这个世界上她听到的最好听的声音。
吻完后,两个人都觉得有些紧张和羞怯。红灰偎依着王辛强,不去看他的眼睛。她抹了抹沾着唾沫的嘴唇,低声告诉他,其实她活得很不快乐,她想在四十岁的时候自杀。
他说:你不要死,我要带你到很远的地方去,也许那里就没有忧郁了。
她痴痴地问他:我们能不能够厮守一辈子?然而,他却用茫然的目光看着江的对岸喃喃地说不知道。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就这样呆呆地坐着,茫然地看着江的对面。那边有很多的人和车在来来往往,他们听不见江那边传来的声音,只看得见那边的热闹。
天要暗下来了,他们坐着有些冷了,红灰抱着肩说:我们走吧。
王辛强说:你先走,等你走了我再出去。
红灰先走了,背着掩人耳目的书包。走到桥上的时候,回头看见王辛强也出来了,他低着头,不看她,自顾自地在后面慢慢地走。红灰呆站了一会,身边走过一个瘦小的中年妇女,似乎在用异样的眼神瞥了一眼红灰,红灰顿时觉得不自在了,仿佛周围所有的路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都知道她的心思一样。她不敢多停留,也只得低着头向车站走去,复杂着心情回家。
过了几天,王辛强带红灰去见了他的母亲,那时候他的母亲得了重病,马上要开刀。他以为她要死掉了,想让她见见爱着他的女孩。那个母亲很虚弱,脸是暗青色的,一副将死的模样。但很温和,对着她微笑,用发飘的声音让她吃放在床边小桌上的葡萄。后来,她的手术很成功,她的病彻底痊愈之后,她就到学校向他们的班主任揭发了他们的早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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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
红灰的班主任宋文华四十来岁,她首先是一位严肃的政治老师,她说她从来不烫发,她也不允许她的直发长过耳垂,她从不描眉画眼,唯一的护肤品她选择的是最廉价的蚌壳油。还只是在最干燥的冬季用上几次。她总是穿着件扣得很规矩的小翻领深兰色西装上衣,露出里头洁白的衬衣领子。她坚定地信奉“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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