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不合于礼法,就等于给人痛脚可抓。”
霍光哦了一声,继续笑开怀继续喝酒,似懂非懂的样子毫无疑问,但司马迁
知道他懂了,从他不复嚣张更多难堪的眼神里知道他懂了,他甚至懂得自己在无
意间得罪了一个日后的显贵,史官的悲哀,“不得不说”的悲哀,即使并没暗嘲
霍氏得宠于帝王的喧嚣谣言,而只是纯粹好意,但书生意气终归无一可取,司马
迁举起酒杯,一扬手倒入河中,霍光回过神问他怎么了?
他已站起,青袍子和桥下水相得益彰,虽不飘然出尘倒也涤清自在,他一笑
:“我终是酸腐太浓,污了新酒,再不能喝。”在霍光沉下神色时,续跟自己说
:“没有你们,《春秋》、《尚书》如何贯古通今?”
我倒情愿用自己这双眼,这条命换得一部贯古通今不朽史著。
3
皇帝陛下的大队祭陵人马,在夏天泛凉的时候,从专用的弛道一路进城,延
绵达数里,随行数千人,他以无比的气派和威严回到了国都。浩浩荡荡,万名景
仰,皇家威仪震慑所有人心灵。大汉王朝的皇帝喜爱华丽和威严并存,可见一斑。
百对武将身披甲胄、手执金吾,两列文臣头戴朝冠、手持石笏,这千百人整
齐划一、寂静严格地行走,“咚咚”步声和天上隐隐雷声一起做响,震得地面都
在打抖,老百姓发抖地激动地跪拜着这支队伍的首领,那无疑就是陛下的十二顶
金色华盖,似真龙下凡、祥云覆顶;这种奢侈的仪仗缓慢地以皇帝中意的速度行
进,三十里长的中央大道,只见像蚂蚁一样忙碌不停的众多宫人在为车马队伍
“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前者遮盖扬尘,后者使路面更平整,都是为了皇帝更
舒坦更尊贵地回到他的家,占据长安城三分之二面积的宫殿。
根本不可能看得清真龙样貌,这倒更让百姓笃信天子的伟大。历来如此。
说来滑稽,司马迁能知道这一切都是从书籍而言,据他父亲、从更多的史官
记载,皇帝都是这样出行和回都的。既然每次都一样,就没有观看和记载的必要
了,皇帝嘛,在朝廷之上远远见过,只能说,是能让男人折服的男人,韩嫣绝色,
霍去病神武,他们仅仅因为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才不得不折服?……司马迁当然
明白能让绝色和神武折服的是凌驾于这两者之上的某种特质、某种魔力、某个叫
做刘彻的男人。
皇帝回长安后的第一个月,匈奴突袭上谷、渔阳,皇帝立刻命令霍去病为主
帅,率领精兵万骑,奔驰千余里,打到祁连山,在接下的三个月里,喜报频传,
霍将军用兵神速,歼敌已过万,司马迁已经意识到当历史记载在这里,该书写下
汉武帝彻底改变了汉初屈辱性的和亲政策,而开始向外扩张的进程,自己所经历
的这个皇帝该是整个大汉朝最闻名于世的一位。
与此同时,司马迁根本没有精力分心注意朝廷的其他变化,比如从泰山回来
后,正值壮年的皇帝对方土求仙有了日趋浓厚的兴趣,虽然没到迷信的程度,但
对待方士宠爱备至,甚至开始派人在中联峰山顶修建壮阔的汉武台来。由于藏书
经典和国家档案多年不修而完全杂乱无序,司马迁手头上几乎没有一个可以拿来
当参考的准确数据,迅速地从刚接手这一切时的震惊和灰心里康复过来,他就已
经不知不觉开始了几个月没和人把酒言欢的日子,没有任何私人时间去娱乐和消
遣,甚至如同一个高烧病人整日整夜埋首,他必须从一大堆的木简和绢书中找线
索,去整理和考证史料。尽管已经明确意识到为了实现父亲的遗志和自己的理想
将付出的代价十分高昂,比如将数年如一日,绞尽脑汁,费尽心血,更可能最后
一无所成,但在行动上他所表现出来的是自觉放弃所有消遣,老老实实严严谨谨
天天埋头整理和考证史料。
那个傍晚,粉红晚霞像少女含羞着的芙蓉面,晚风擦着脸悠悠晃过,宁静得
空气都要睡着,司马迁披了件淡青袍子,一手抓着荞麦馒头,一边就拿起百读不
厌的《春秋》,安闲坐在了藏书阁外的长廊上,就着一点宫灯享受阅读的乐趣。
这个时候,已没有多少人会来偏角的这里了,事实上,兴趣广泛的皇帝陛下
对歌赋乐府更感兴趣,这自然影响到底下人对待修书的态度,除了要办什么文史
大典,大白天这里也鲜少有官僚拜访。所以,当在这里再次看到已经做到参谋军
士位置的昔日酒友霍光时,司马迁依旧慢半拍地打量着他更为华贵精致的服饰,
而自己仍旧在津津有味啃着馒头读着天书,来人倒一点不尴尬,就像早已预料到
会如此这样,镇定地走到长廊中央,十分从容地转身让出另一位贵客——这是个
比一般男子都来得高大的男人,肩膀部位尤其宽厚好象能承受来自各方的任何重
压,每一步走得都很用力,完全不拖泥带水,绣有日月花纹的红地外套气派十足,
虽然有点宽敞,但这点适度的宽敞倒充分显示出了他骨骼上的强悍与相貌上的英
挺饱满,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件非常奇特的事情,尤其他还完全视太史
令司马迁如无物,只随便拍拍霍光肩头的姿势,霍光就已显得非常高兴,满脸通
红——多奇怪,这不是他司马迁认识的轻狂小子好意思做出的事,琢磨不过来这
贵客是何方神圣时,夏日傍晚突起狂风,就一眨眼掀起来强烈冷意冻得人不禁哆
嗦,那位人物却一点没感觉到诡异冷风一样,迈着镶蓝色珠宝的鹰头靴信步走出
长廊,直到站到偌大院落中央,他停下来,朝靠墙中间栽植的一尾居然茂盛到盛
放出白花来的瘦长铁芭蕉看了两眼,他似乎对宫殿中能见到铁树开花颇有些新奇
——司马迁总觉得要是就算现在是夜晚,那双眼睛还是会在黑暗里好象明珠一样,
湛射精光……这才颇有些可怕吧。
一个习惯处于中央也习惯选择中央的贵客,为什么会出现自己这孤僻枯燥的
角落?这点,霍光眼里莹莹闪动的某种光芒很说明问题。
——“梦见震光百里,醒来时手里仍握有酒杯,是凶或吉?”
非常简洁,他用很冷静的声音问话,几乎带点斯文的意思,话尾拖音又敛得
深冷,似乎他“凶与吉”就是你“生与死”之间。
嘴里的荞麦馒头还没完全咽下喉咙,司马迁平稳地一点一点咀嚼自己口中食,
不慌不忙,面无表情,他将目光对准在铁芭蕉那点小白花上,谦卑地低下眼睛,
有点惋惜她太过美丽,就像女子太过美丽反而不是福气;就像再好吃的馒头像这
样摆在一边两天才想起拿来填五脏庙,臣子对于帝王的伟大之处从一开始就没有
体会,现在也很难毕恭毕敬。
刚才的冷风就像从未存在过,司马迁明白那只是上天警告,警告自己别一时
之气,警告自己别辜负霍光对自己的提携!
“命中定数,福兮祸倚,卜卦解梦是术士方生求生之道,大人找错人解了。”
司马迁不跪不拜,无人强求何须腆颜?“我只是书生。”
“大胆!”霍光冷冷言道,眼光对向那位贵客等他发落;不过半年,他的轻
狂简直演变成蛮横,司马迁对受制于皇帝的男宠一直抱有同情,此时才感到男色
的厉害之处,足可祸国。
“我一没犯圣二没犯法,哪里大胆?说不出还硬要满嘴瞎编,这就是‘不大
胆’?”
那个人物果然伸手,收了那朵小白花,不可谓不可怜,不可谓不荣幸,不可
谓不命中注定。他对这边根本漠不关心,等把清香小花拈在手里把玩了,才想起
来分点心给这边,还是那种近似斯文的腔调,说出的话却每字都铿锵有力。
“方生术士都解得出的东西,国家的太史令却完全不晓,还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