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没想到,他竟然认了。然而她却不敢再说话了。坦诚到这一步,也许宋简已经走到了底线的边缘,纪姜害怕她哪怕吐出一个字,都会吞掉这个听起来冷冰冰,去无比温柔的“对”字。
诚然,她明白宋简的内心。她也知道,他的占有欲在顾有悔明快如暖阳的爱意里被激出来,他从前是个矜持的文官,人在官场,又要做一个清流的好官,他把什么都端着,不对她表达,只给予尊重。所以,顾有悔是把宋简逼到了什么地步,他才说出“十量纹银”这样听起来多少有些幼稚发狠的话。
纪姜握着他扣在她腰间的手。
温软的袖口拂过他的手背。“不是说要带我回去吗?”
“走。”
喧闹的声音被丢在了后面。
整个帝京的人心满意足地看完了一出血淋淋的戏。满城的谈资之中,又在荤话里调侃女人身体的,有针砭时事,说起当今七王之间相互隐斗格局的。血腥的气息散入无边荒唐的人间。
避开这一切,宋简亲自驾车,带着纪姜往城郊去。行了大约半个来时辰,到了一处二进二出的院落前。青灰色的墙后,碧树掩映潮湿的瓦片,青苔染在屋脊上。一推开门,就看见芙蓉老树上架着的秋千。
宋简先一步走进去,推开第二扇院门。
纪姜下车一路跟过去,地上铺的是细碎的石头子,茂盛的青苔已经将青黑色的石身染地发绿了,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宋简已经走到内堂里面去了。
银红色的纱帘随着川堂而过的风扬起,后面架的是一张老根雕的架子,其上摆着两行鸡血石的佛语与观音雕,其上还照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纱。房内的桌椅陈设都积着厚厚的灰尘。
“你什么时候在帝京有了这样一个地方。”
宋简揭开老根雕上纱遮,哪些慈眉善目的偶像全部露出了虚无的笑容。
“我不能带你回晋王府。”
说完,他丢下手中的纱遮:“这里是我的地方,放一年多了,把它收拾出来。”
“好。”
她说完,细细地环顾四周,这个院落并不大,却很齐全。正堂有十把红木圈椅,两把配一个漆竹的高脚茶案。案上摆着瓶子与香插。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副海棠图,那工整的笔法和风流的造型姿态,一看就是出自宋简的手。
图下供奉着一尊白玉观音像。香炉里的灰似乎已经被风吹干净了,只留下三根香柄倒在炉中。
从正堂的后面穿出去,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后庭。
庭中又一口井水,井旁错落地种着四五株芙蓉,苍劲的树干一看就是上了年生的树,树上缠绕着坚硬的藤蔓,其上结了果实,虽然是被荒置在这里,草木却生得繁茂。欣欣向荣。
其实,只有是宋简的地方,无论是在公主府,还是青州的西桐堂,抑或是这个地方,都很相似,他的审美有执着地方,比如他喜欢花草风流的姿态,喜欢鸡血石妖异的纹路,喜欢老根雕架的沉厚。
这莫名的给纪姜以安心。
她从井中取了水,拧了一张帕子走回正堂,先将一把圈椅仔细的擦干净。
“你坐吧。”
整一个白日,纪姜都在做洒扫的活。她将长发松挽在肩后,至黄昏时分,也已经松散地殆尽了。天气暑热,汗水打湿了脸旁的长发,贴在她的面上。宋简在书案前分染四五只新笔。他做的很细致,待最后一只湖笔软开,他的手边推来一盘石青。
“你试试吧。”
宋简抬头,纪姜挽着袖子立在书案旁。
“我去给你铺一张纸。”
说着,她转身去了后面的书架,书架上的书还没有整理,灰尘也不及清理,她蹲下身子,裙尾铺于地,遮住了她的绣鞋。她的腰弯得很低,终于从书架的最底层拖出了一叠生宣。她将第一张染尘的取掉。撑开一张,弯腰铺到宋简面前。而后什么也没有说,从新拿起拂尘,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待到夜落下来,纪姜才终于从后庭走进来。
她将将洗过了手,一面走一面用白绢擦拭,而后靠在他的脚边抱膝坐了下来。
“怎么停了。”
“太累了,想陪你坐一会儿。”
夜风从侧面的窗户透进来,草木朴实的香气萦绕进堂中。吹凉了她被汗水浸湿的脊背。
“宋简,不知道这样说你会不会信。”
“什么。”
纪姜仰起头的,将后脑勺枕在他的椅背上,实现将好落在那副海棠图上。她重新点了檀香,燃起了蜡烛,跳跃的烛光将图下那尊观音像照得一时明一时暗。
“二十三年来,这是我最开怀的一日。”
“为什么。”
纪姜笑了笑:“你救了我,还让我呆在你的地方。宋简……”
她侧过头来:“你是我的倚仗。”
宋简手上的笔在丿画上拖出笔锋。“那你的母后和弟弟呢。”
“他们……是我的来处。”
“既是你的来处,在许太后大寿之前,你要进一次宫,你的母后可以不见,但你要见一见你的弟弟。”
“为何。”
“你有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梁有善一定要你的性命。”
纪姜顺着他的话去往深处想去。其实真的有些说不通。当时在长山,纪姜以为梁有善是为了破坏朝廷和青州的退兵之约才要杀了她,好让宋简入帝京,扶持晋王那个痴儿做皇帝,他好将利用司礼监彻底把皇帝塑成个偶人。
至于在紫荆关,若说是因为邓瞬宜的事败了他在江南的土地。那么暗地里杀她一次也就够了。这回却在刑部大牢公然与顾仲濂相拼,也要把她推上刑场。她纪姜并没有捏住梁有善任何的把柄啊。
“我想不明白。”
宋简蘸笔,“所以,你要去见皇帝。司礼监如今的状况,顾仲濂这些人未必清楚,宫里的人也未必清楚,你一定要亲自见到皇帝,向他问清楚。”
纪姜凝眉,“可是,我如今要如何入宫。”
“过几日,晋王妃要入宫去给太后请安,你跟着她的人一道入宫,但是……”
他顿了顿,而后道:“但是,此行同样凶险,我护不了你,所以,如果顾有悔要跟着你去,你就让他跟着。”
纪姜背后的汗水已经被风吹凉了,她有些冷。
“宋简,你来帝京的……是要做什么。”
宋简低下一只手,摁在她的肩头。
“你一日为奴,我一日为臣。你怕什么呢。”
说完,宋简的笔顿了顿,他在默《菜根谭》中的几句话,反复随意地写,纸上已经快没有空处了。
“换纸。”
背后的人却没有动。
“听不见话吗?”
纪姜仍然没有动,她甚至将一双腿都松放了下去。“爷。”她突然换了称谓。宋简的肩头却是一怔。
“奴婢太累了。奴婢歇一会儿吧。”
她声音很柔软,像稚嫩的花散出的香气一般。
宋简没有再说什么,他们这样一高一低地隔着椅背倚靠而坐。不多时,背后的人呼吸匀净下来。宋简放下笔回身低头看去,她靠在他的腿边,已经累地睡沉了过去。一身素净的衣裙铺散在青石砖的地上,手指微微弯曲着叠放于膝盖。
她之前说,这是她最开怀的一日。
于宋简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不再是公主,她是民宅窗下柔软的女人,不再妆容精致,操劳之后坦然地露出疲倦之态,如果父亲没有死,他如今,该有多心疼她。
宋简站起身,从椅前走出来,走到她面前。
弯下腰,将纪姜从地上抱起来,她被一个多月以来的牢狱折磨地很瘦,身子软地像一团温热的棉花。宋简忍着膝盖上的疼痛,抱着她饶过屏风,穿过正堂,走到里阁去了。
纪姜睡得很沉重。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宋简已经不在了。
他的扇子留在了纪姜的枕边,榻前面的小案上放着一个锦囊,纪姜起身将它拿过来,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包碎银并几张银票。
她正要下榻,却见迎绣抱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
“临川,你醒啦。”
纪姜一怔,“你怎么会在这里。”
迎绣把手中的包袱放在案上,“我跟着伺候爷来的,不过爷说你近来身子不好,打发我来照顾你。哦对了。”
他指了指她手中的锦囊,“你手上的钱是爷留给你的,爷吩咐说,让你给自己置几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