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仲濂没有回应她,仰面叹了一口气。
纪姜道:“从前的司礼监掌印,闫正汐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掌印一职会落到梁有善身上。”
顾仲濂没有说话,后面的刑部尚书陈鸿渐道:“梁有善从前虽然是司礼监秉笔,但从未过问过司礼监的事的,只与锦衣卫的人打得火热,公主是知道的,司礼监毕竟是内宫的事,内阁过问责有僭越之嫌,锦衣卫背后牵扯的家族在内宫之中盘根错节,他们支持,单顾大人和太后娘娘,也是不能强驳的。
顾仲濂接道:“至于阎正汐是怎么死的,说是在宫外吃多了酒,回到自家宅邸失足落入园中池内淹死的。”
他没去把话说透。
纪姜蹲下身子,侯夫人怀中的幼子竟伸出手来,捏住了她垂在肩处的一缕碎发怎么都不松手 。孩子在牢狱之中瘦得可怜。却没有哭闹。
纪姜想要去握那只稚嫩的手,又恐自己冰凉的手寒着他。
顾仲濂低头续道:“如今,臣担忧的是,青州会与梁有善暗中相通,那么青州的手就能直接伸到万岁身边去了。关于此事,臣不知公主此行青州,可有所察。”
“有,宋简……”
她眼眸一软,垂下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才平声开口道“要用邓舜宜与梁有善做交易,邓舜宜……”
说到这个三个字,牢室中的女人都抬起了头。
纪姜并不是太愿意面对她们的目光,偏偏那个孩子拽着她的头发不松手,纪姜只能垂下眼睛,避开女人们的目光。
“邓舜宜……是因为我才去的青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所以……”
“臣知道。”
顾有悔听完他们这一段对话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在青州纪姜不惜背上行刺晋王的罪名也要帮邓舜宜出后府。
“我也不想你们拿他的性命去扳梁有善。所以,我逼顾有悔把他送到江南去了。还望的大人,不要责怪顾有悔。”
侯夫人和其他女眷听了她的这句话。忙挣扎着扑到门边,“是公主救了我们舜宜吗?”
说着,侯夫人掰开孩子捏住纪姜头发的手,将他递给身旁的女人,屈膝就跪了下去:“公主,您是我邓家的恩人,亏我从前还对您诸多微词,我真是……我真是罪该万死。”
她一说完,其他的女人们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说起来,也是挺讽刺的。从前先帝将纪姜赐婚给邓舜宜的时候,整个侯府的人都是怨恨纪姜的。她对邓舜宜的漠视令整个西平侯府都蒙羞。可当邓舜宜走上绝路时,偏又是这个女人哪怕舍出自己,也要救他。甚至还为他考量,替他去寻最平安的一跳路。
侯夫人心里又羞又喜的,五味杂陈。除了谢和自责说不出别的话来。
顾仲濂在旁道:“臣也又罪要向公主请。当日借宋意然之手,对公主下毒的人,是臣。”
这话出口,顾有悔也垂下了头,他当时看出了那毒药是出自自己的师林舒由之手,多多少少猜出了此事有父亲的授意……纪姜弯腰,一面去扶侯夫人,一面道:“我知道,不过,大人若真下个解不得的毒要了我的命。兴许,余龄弱真会起杀宋简的心。”
“臣不敢。”
纪姜扶起侯夫人,
“顾有悔。”
“啊?”
“你先出去,我有句话,想问问顾大人。”
她说什么,顾有悔向来不问,只听。她既然让他走,他拔腿就往走道尽头退去了。
纪姜望看着他走过转角,这才直起身,看向顾仲濂。
“你不敢,是因为母亲吗?”
顾仲濂没有立即回答她,转身背向青墙走了几步。“不全是。立大齐的朝堂,能讲良心的地方,臣还是想讲。”
能讲良心的地方。
这句话似乎也是在为纪姜开解。所以当年宋子鸣的事,就是所谓讲不得良心的地方吗?
纪姜望着顾仲濂的背影。她对这个大齐的当朝的权臣的情感着实复杂。
顾仲濂若承认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而不肯对纪姜下杀手,那纪姜反而不愿信。
可那一句“不全是。”却令顾仲濂对许太后的感情,有了真实之处。
“讲良心的时候……难不难做。”
顾仲濂背身笑了笑,“难不难啊……公主当年救宋简性命的时候,难不难。”
这几乎逼出她的眼泪来,女人怀中的孩子哭闹起来,侯夫人连忙抱过来搂在怀中哄着,那还没有完全长开的脸哭得皱成一团。
纪姜不由回想起两年前的冬天,她在榻上醒来,母亲双眼通红地坐在她地榻边。
父皇站在屏风后面,整间宫室都是血腥的味道。
太医跪在她的面前,除了母亲之外,所有的宫人和太监也都跪着。
母亲撩开她额前的湿发:“孩子,你父亲答应你了,放宋简一条生路。”
聪慧如她,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她将头埋入被褥之中,咬紧自己的手腕,一声都不敢哭出来。
讲良心的时候难不难?
难啊,人在宫廷,在朝堂,每讲一次良心,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仲濂见她沉默,回身转了话头。
“公主,听紫荆关奏报,你与有悔在关外遭遇东厂的袭击,不管怎么说,这段时日要委屈你在刑部大牢了,免得东厂再生事端,等刑部结案,臣再请公主与太后娘娘团聚。”
“刑部要怎么结案。”
“这就是臣和陈大人的事了,公主无需担心,等臣的消息便是。”
说完,他扬声唤道:“有悔。”
顾有悔应声过来,顾仲濂将他让道纪姜面前,“公主对琅山之事应还有疑问,谅臣此时不能对公主言明。他是臣的唯一儿子,但臣愿将他的性命交给公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顾有悔便急接道:“父亲的意思是,肯让我守着公主?”
顾仲濂没有应他的话,仍对纪姜续道:“若他能弥补公主所受苦难万分之一,就是他对大齐之功了。”
幼子的啼哭之声渐渐平息下来。牢中四壁安静。
纪姜沉望了顾有悔一眼:“大人这样会害了他。”
顾仲濂笑笑,“无妨,公主,臣与内人为此子取名有悔,其意在此。”
父亲口中说出这句话,无疑残忍。
好在顾有悔似乎并没有去想此话中的含义。
“好,纪姜在刑部等大人的消息,但纪姜还有一问。”
“公主请问。”
“朝廷召七王入京,是什么目的?”
第48章 史镜
她虽然问出来, 却没有指望顾仲濂会对她合盘托出。
顾仲濂立在顾有悔身后, 沉默了良久,平声吐出四个字:“以藩削藩。”
以藩削藩。
再解读的明白和露骨一点, 就是借七王之间的相互牵制和猜疑,相互挫蚀。纪姜的脸颊微微发烫,顾仲濂也好, 宋子鸣也罢, 无论在税政,军事,民生上下再多的功夫, 最后也都会落到削藩这件事上。虽不能说完全相应,但这两个人却像是东汉时的另外两大名臣,曹错和主父偃。一个在“晁错错,清君侧”的动荡中被腰斩, 一个行推恩令,但最后仍落得:“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
历史当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触碰皇权而不反主的臣子。
纪姜抬起一只手, 将被那幼子拽松的那一缕头发重新挽回发髻上。此间她一直注视着顾仲濂。
“公主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啊。”
他的声音平宁, 纪将的手在肩后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