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咖啡吧,在一个包间里落了座。房间不大,只有六个平方吧。墙上的灯放射着橙黄的光芒,是弯弯的一牙新月。草绿色的台布上印着乳白色的抽象的条纹,看来看去都像是女人身体的曲线。一只圆肚子的花瓶立在桌子上,里面插着几朵郁金香。悠扬而略带忧郁的萨克斯的音韵在天花板上飘来荡去。这首名为《回家》的曲子,落在林湄的耳际却变成很老的一首歌――《月儿像柠檬》。她的嘴唇一弯,一个虚浮的微笑便也升起在她的脸上。
他们面对面地坐了。彭堃点了蓝山咖啡、开心果和西瓜籽,又问林湄要点什么。林湄侧着头想了想,点了“烈焰”和两瓶洋啤酒。
隔了一会儿,服务生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他先把一只玲珑剔透的浅口酒杯放在桌子的中央,一朵红色的花朵状的香味蜡烛正袅袅地吐着香气,接着,咖啡和啤酒也摆上了桌子。那杯名为“烈焰”的咖啡是掺了白兰地的,打火机一点便腾起一团红中带蓝的火苗,映得林湄的脸也有些诡秘。彭堃不晓得咖啡还有这样子喝的,便也笑了,像是一个长者欣赏孩子的恶剧后,那种无可奈何的牵就的笑。
林湄的咖啡喝完了,就又在玻璃杯里斟上了啤酒,啤酒花像假日的海浪懒洋洋地沿着杯壁流了下来,到了桌子上好一会儿,泡沫才消失不见,而杯子里的泡沫则劈啪劈啪地响着,像是在为逃走的泡沫举行着欢送仪式。
“彭总经常到这里来吗?”林湄端起酒杯摇了一会儿,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常。一些喜欢这种气氛的客户有要求的时候才来……这几天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谈谈。”
“好啊,谈什么?是工作吗?计划书,明天我会按时交出的。”
“不是工作上的事。做为朋友,想给你提点建议。”
“那更好呀,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你不应该喝这么多的酒。不应该这么晚回家。”彭堃又想了一会儿才开口。
“是呀,您说得对。那么我应该干什么?我理想的职业是全职太太,可是生活没给我这样的机会。再说,很多女人都没有您太太那样幸运。”
“这我知道,可是喝太多的酒伤总是伤身体的。”
这句话一下子勾起了林湄这段时日以来的委屈,她咬了咬嘴唇,把一杯啤酒干了,然后她美丽的凤眼眯了起来,里面就盛满了泪光。她就这样盯着彭堃足有十秒钟:
“您心疼了,是吗?”她的眼神里又搀杂了几许不确定。
为了证明这种不确定,她把上身挺直了,向着彭堃倾斜过去。
这次,她的眼神里更多的是等待,等待对方确定她的猜疑。彭堃有些愣神,林湄的眼睛里有两簇小小的火苗在闪。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感情说出来,可那两簇火苗实在是太亮了,晃得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于是,那美丽的凤眼合上了,两颗泪珠顺着睫毛滴了下来,落在桌子上叮叮地响,林湄长叹了一口气,把她的唇压在了彭堃的唇上,湿润而缠绵的吻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主宰了这一对男人和女人。一开始,他们吻得生疏,吻得犹豫,随着心跳的加剧,四片嘴唇便也熟识起来,舌尖也开始灵活地探寻彼此的热度,紧紧地纠缠着不愿放弃这种原始的交流……
过了好久,两人才从梦境一般的世界里退出来,林湄用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随之她又抬头望着彭堃,对方也正含笑望着她。
“不是在做梦吧?”她还是不大相信,继续发着呆。
“不,我想你,而你也想我,这是真的。”彭堃站起来坐到林湄的身边,把她廋廋的肩膀揽在怀里,使劲地抱了一下:“别怪我,我躲着你是因为你太年轻,太美好。而我,都这么一把子年纪了。”说完了,他的唇又压下来,不过是轻轻的温柔的一触,就好像林湄是一块薄薄的水晶,稍加一点力就会破碎。
林湄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摩擦着,就像一只小狗在跟主人撒娇。
他的手便浮上她的秀发,轻轻地摩挲着。
房间里游荡的音韵更加渺茫,如丝如缕地将两个人缠绕起来,他们真想就此结出一只茧子,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
窗外,泥金似的半月舒适地停在半天云里,恬静而美好。
正文
三十一
就是在林湄刚做了《C城晚报》合同制记者的这个夏天,她遇到了彭堃。
林湄首次对彭堃的专访树立了她在报社的威信。之后,她便常常在喝茶或者是在咖啡的时候想起那个标记了企业家符号的男人。她很奇怪会常常想起他,他们不过仅有一面之缘!虽然成文斌不是她的最爱,但他们毕竟是关系最为密切的夫妻,她应该时时思念才对,而偏偏她很少想到他。
与彭堃再次邂逅在短短的几个月后的初冬,这并不在她的预想之中。她以为鹏达大厦进驻第一批商家的时候才有可能是他们再遇的机会――因为那样她将有机会对他进行第二次采访。
这次相遇来得偶然。政府组织一批企业家赴上海市学习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的新经验,各新闻单位都派记者进行跟踪报道。这样的采访没有施展才华的地方,林湄本是不屑于去的,况且第二本报告文学集的采访任务进展颇为顺利,她脱不开身。可是,计划派去的记者突然生病住院,报社一线记者不足,总编亲自同林湄商量,她只好勉为其难,登上了南去的火车。
上车之后,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拿出了一本《现代企业管理全书》看了起来。其他的记者们凑在一起,甩起了扑克,笑声、喊声不绝于耳。林湄望着他们笑了笑,摇摇头,她觉得自己已经落伍了。许多人都不晓得,女记者也要吃青春饭――年轻有朝气的时候要南征北战,车马劳顿,一过了三十岁,尤其是结婚生子后,不定时的工作便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如今,她已经三十二岁,喜欢做的事情跟他们相去甚远。一位同行曾经说:当你无法欣赏流行歌曲时,你的心便已经老了;当你无法沉醉于麻将的围城中,你便已跟不上潮流的节拍。这两样她都不爱,她爱的是中国画、古典曲,所以一动不如一静,至于选择读企业管理,是她近期计划的一项――她要写的人物和事件多涉及工商业,不懂得相关知识会在被采访者瞧不起的,这是连她自己都不能原谅的事。书中的文字虽然枯燥,她读来却觉得趣味横生。
列车走了两个多小时,一本书她读了近半,林湄放下书,闭上眼休息起来。列车正在行进中,发出了“咣当咣当”的声响,像在哼奏催眠曲,她的神思有些恍惚,感觉自己不是在南方去,而是沿着时光隧道,向记忆的深处驶去。说真的,她很喜欢坐车,一坐车,她就有一种把一切都交付出去的轻松感。起点已远远抛在后面,终点还遥遥难期,行在中途,她想做什么都没有意义,火车有他自己的路线,人们无法改变。这两年,在汽车、火车上颠簸都成了常事――采访对象常常是不确定的,本来计划好要去某个地方,到了那里,却常常扑空,或者发生变故,你就只能临时选择下一个目标。从钢筋水泥的城市到穷乡僻壤的乡村,林湄在颠簸中完善自己对人生的见解,校正自己前进的座标。如果没有这颠簸,她将还是一个被困在校园的小圈子里,重复着中国历史的教师。
正朦胧间,她感觉身边好像站着一个人,开始还以为是列车员,再一定神才发现是一个没穿制服的男人。那面孔很陌生却又像在哪里见过。还未等她开口,对方笑了,浓浓亮亮的嗓音一下子击中了她的记忆:是彭堃!她忙站起来,向对方伸出了手:“您好,彭总经理,第二次握手!”彭堃带着惊喜握住那只白晰纤长的手掌――这是一双极其女性化的、柔软的、令他不敢碰触的手。
他们聊了起来,聊得很起劲,就像老朋友似的,聊得最多的是中国的古典文学,从彼此熟知的诗经,汉赋,直聊到明清的戏剧小说。难得有人还喜欢古典文学,他们慨叹着:现代人都心浮气燥,只能靠快餐文学暂充其饥,真正的文学正迈入荒漠,只有很少的几匹骆驼尚在跋涉,并且奄奄待毙。。。。。。说到这里,他们相视而笑。
上海到了。考察团的全部成员入驻一家四星级宾馆。
然后便是转风车般地参观考察。考察的最后一天是自由活动,几乎所有人都没入大上海的繁华之中,可巧的是林湄和彭堃在上海春天又遇到了。他们一起逛了一个下午,各自买了一些东西。彭堃给妻子选了几块漂亮的真丝花布料,给女儿买了一只劳力士女表。林湄只买了几条丝巾,和几个泥阿福。她把更多的时间留在工艺品店和书店里。夜幕降临时,他们决定步行回酒店,再多看看这个现代化大都市的夜景。
从那条街到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