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岩铮每日等着景洵醒来。日复一日,从早到晚,那目光里的期冀从没有衰减过。若不是明武惦记着,他怕是连饭也忘了吃了,天天只化成了木头似的守在床边。
过了惊蛰,天气迅速地暖和起来。
岩铮寻了把扇子,跪在床边,一刻不停地摇,驱赶落在景洵身上的蚊蝇。明武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日趁着岩铮入了睡,便买了口棺材,雇了些人,悄悄地将景洵葬在了城外一处幽静的地方。
那日临走,他正经地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景大哥,阿武在这跟你立个誓,往后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定替你照顾好尉迟大人。你……安了心罢。”
岩铮再醒来的时候,自然便见不到景洵了。他去问明武,明武也毫不隐瞒:“尉迟大人,人已经没了,终归是要入土为安的。”岩铮却懵懵怔怔的,听不懂似的。
明武便带他去上坟。
到了景洵墓前,少年指着那坟包给他看。他的面上,没有惊诧,没有懊恼,没有恸绝,没有明武所料想的一切。
回去的路上,明武忽听他道:“这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呢?”语气里,确乎是十分的疑惑。
自那时起,岩铮便再没清醒过。
他常常闷在屋子里,自说自话,又或者是莫名其妙地出了门,满世界地乱撞。他谁也不认得了,而且总是辨不清回去的方向。
即便去上过几次坟,回来后他还是要问明武,景洵究竟去了哪里,明武答不上来,他便执意要出去寻找。明武被逼得没了办法,便对他说,景洵早已化成了地上的土,再找不回来了。之后再下雨的时候,岩铮竟撑着伞在外面站了一日一夜。明武劝他回房,他却说怕景洵冷。
有时候听到街上叫卖什么吃食,他知是景洵爱吃的,便会胡乱拿些回来,在屋子里摆得哪都是,害得明武掏了银子不说,还挨了摊主一通臭骂。
每当明武不得不出门的时候,便只好把岩铮锁在屋子里面。一次少年里里外外怎样也找不到他,急得要死要活,直恨不得把个延青城翻个底朝天了,末了却发现他缩成一团,睡死在家中的衣橱里。
还有一阵子,他总是吵着要去上朝。明武便问他上朝做什么,他回答说,每天下朝后,景洵便在宫门外的一棵柳树下牵着马,等他回家。明武自是拦着他不让他出去的。这之后,他便常常挨窗坐着,望着外面的树木发呆,好似在等什么人。
好端端的一个人,竟是疯了。
明武瞧着心疼,只盼随着时间流逝,他这病能自然而然地好了,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竟是一点好转也没有。
这一晃,便过了五年。
第三十八章
红残绿暗,雨过烟斜,又是一个艳阳天。流云缱绻,无声淌过延青城的天空。
“哎呦——!”明武连滚了几滚,刚坐起身,头便撞到了桌子上,“阿霞,你,你你……”
“你你你,你什么你?”
明武自地上爬起来,懊恼地拿手揉揉屁股,心有不甘地瞅着歪在床边的女人,“好好的,你这又是闹的什么脾气?”大晌午的梦着周公,竟被一脚踢下床来,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我闹脾气?你个聋鬼,快竖起耳朵好好听听!”
“听什么?”
“还能是什么?”阿霞身子娇小,却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此时一手插着腰坐了起来,“我肚子怀着你们老明家的独苗,饭咽不下去,气提不上来,腰酸背痛,路都走不利索,如今好不容易睡个回笼觉,那疯子……”看到相公脸上的神情,女人下意识地改了口,“那人还一直鼓捣出声响,放鞭炮似的,要不要人活了?”
明武起床气还未消,又劈头盖脸挨了一大通说教,心下只觉得聒噪,也懒得听女人的下文,拍了拍衣裳便出了门。到了院子里,果然听到北边的房门打着晃,有一下没一下地响着,刺耳的咔咔声显得格外突兀。他忙提起精神跑了几步,把挡在外面的门闩给拉开了。
空中微小的尘埃细细浮动,在阳光灌进来的前一瞬,有个身影蓦地往后退了一步,躲进了阴暗里。
“大哥?”明武进了门,只见男人退到桌边,正一言不发地望过来。
“大哥,你身子刚有起色,还是别出门的好。”明武放缓了声音说道,扫了一眼散落一地的纸笔墨汁,便弯下腰熟练地捡拾起来。那些纸皱皱巴巴的,乱成一团,直将地面铺成了白色。同以往一样,每一张都写着同样的字眼,明武虽识字少,这几个字却是见得太多,闭了眼都能画出来。
半晌听不到回音,再回头看时,男人已开了窗子,正望着外面出神。
明武停下手中的活,只听街上传来隐约的歌声,咿咿呀呀的也不知在唱什么。想来许是前几日来城里的戏班,此时正排戏呢。
“病了这么些日子,闷坏了吧?是不是想去瞧一眼那戏班子?”
男人几年前便害了疯病,平日里明武不敢给他留着门任他自己胡乱往外走,若是他要什么东西或是想出去,便会像刚刚那般撞门,明武听到动静,便会赶过去了。大白天的倒还好,有时三更半夜来这么一出,便吵得人睡不踏实了。
为此阿霞跟他吵过不止一次,闹得最凶的那次,竟回娘家住了一个月,摆明了要他二选一。其实成亲之前明武便跟她把话讲明白了,男人是他救命恩人,如今他在军中大小也是个执戟长,也是多亏了男人当年对他的知遇之恩,他爹娘去得早,在这世上无亲无故,如今已将男人当成是自家人,只要自己有一口饭吃,是决计不会让他挨饿的。
阿霞初时虽说不大情愿,但也明白答应了要和明武一起照顾男人,可成亲的日子长了,计较也就多起来。那次阿霞气男人弄脏了她洗净的衣裳,竟背着明武将他轰出门去,若非两天后明武在沙漠里找到他,他怕是迟早要渴死在里头。那次事后,明武正经发了一次火,险些休了阿霞,阿霞才明白其中的利害,虽说偶尔还是会置气,却也不会多加刁难,也不怎么敢叫他“疯子”了。
“今天……过节呢。”男人依旧望着窗外,忽地开口道。他的嗓音沙哑,透着些病后特有的有气无力。
明武笑了,“哪有什么节?不过是个戏班子,这唱几天,那唱几天,兴许明儿就走了呢。”
男人便又不说话了。
窗外的阳光明晃晃地透进来,将他细密地笼在其中。此时他静静倚在窗边,额头到鼻尖的线条凌厉,双唇亦是冷冽的薄,剪影依稀仿佛当年那个英气凛然,举止豪宕的将军。那时的他,能让兄弟托付性命,能让任何人甘愿追随。
明武望着他的侧影,一时有些失语。如今的男人,终日说着胡话,头脑再不复以往的清明,走在街上,连孩童的欺辱也无力还击;且终日闷在房间里,鬓发枯槁,身子也萎靡消瘦下去,竟成了半个药罐子。就像有时一棵树的枯萎毫无缘由一样,明武总是莫名地害怕,怕突然有一天日子到了,男人便再也撑不下去,就在这样的境地里了结余生。
一想到这,明武便替他憋屈。
“你听,”男人忽又道,远处的乐音如轻烟一缕,若有若无,“是庙会。”他微微一笑,“今天可是过节呢。”
明武回过神,应了一声,嗓音有点闷。又听得男人咳嗽了几声,忙道:“大哥,我再给你熬些药吧。若是你一直肯安心吃药,这病也不至拖到现在了。”
“好,”出人意料的,这次男人答应得格外爽快,又道,“病好了,也该走了。赶早不赶晚,怕他在寺里等着呢。”
明武对他的胡话早习以为常,只欢欢喜喜地应了,扭身出门熬药去了。
风自敞开的门窗里灌入,把满桌乱纸扬抛起来,发出簌簌的声响。中有一张几度翻转,在地上摊开来,其上墨渍凌乱,写着两句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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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在厨房忙活,阿霞在东厢房里午睡,岩铮收拾了东西,出门的时候也没人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