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老太君眯起眼来,凌厉的眼风刮过,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客套:“钱惜桂,你别得寸进尺!这交易,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你真以为你有的选?!”
桂花昂起头,定定的望住她:“我没得选。不管我答应还是不答应都逃不过嫁去孙家的命。可我有拒绝的权利。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愿意!这不是交易,是你们逼我的。到了孙家,我还是这句话。你们逼我的!”
桂花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讲出这番话,大抵,是她积攒了九年的勇气。九年,人生能有几个九年。她本已不想计较,可老天爷偏不肯放过她。
秦老太君彻底动了怒,颤巍巍的举起了手中的拐杖:“好,好,好。钱惜桂,我早就说过你牙尖嘴利更甚金姨娘当年。我不和你讲。你就等着钱府的人请你回去办喜事吧!”
桂花知道她大概是想用拐杖招呼自己,之所以没有,完全是因为门外的战阮二人。她一向懂得留面子,装贤德。
桂花不想和她再说,开了门请她出去。
九年前的那一幕和眼前场景何其相似。
同样一幅揣着端庄的脸孔,同样这样居高临下的态度,同样的刻薄跋扈傲慢无理,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她尚可以打开房门做出送客的姿势,而九年前的她却只能默默哭泣忍气吞声。
她本以为经过这么些无边岁月漫漫光阴,早已将前尘旧事尽数忘却,却不曾想,只需这样一个简单的契机,她便可以把当年的一幕幕重新拾起,回首如新。那段不堪的回忆,那些残忍的话语,鲜活的仿佛就在昨日。而她这九年的光阴,恍如一梦,如今黄粱梦醒,面对的还是昔日不堪。
——“这丫头小小年岁就生的这么副狐媚样子,倒是得了那贱婢的真传。难得的是嘴皮子利索,又不知比她那娘强了多少。才这么点大就晓得教唆着巧巧在外头喊打喊杀,连忠靖侯府的小侯爷都得罪了,也不知道仗得谁的势?你要是再不抓紧教训,大了没规没矩坏了钱府的脸面,知道的说是随了她那没脸没皮的亲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主母教导无方,岂不还顺带着伤了我秦府的威仪?!”
秦老夫人涂着上好脂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见上下两半嘴皮子翕动个不住。明着教训的是她自己的女儿,钱府正房夫人秦氏,暗里,指着鼻子骂钱老爷纳了个卑贱的奴婢做姨娘,顺便捎带骂上她这个贱人生出的女儿。
憋在心里的话只不过就着她这个由头说出来。可钱老爷钱如海不这么想,他认定二女儿钱惜桂毒嘴多舌,撺掇秦巧巧得罪了小侯爷险些连累全府,实在是丢脸,发了狠嘱咐秦氏好好教训。大娘自然是巴不得。而老爷放了话,任谁都不敢求情。
屈辱,惶然,委屈,无助,怨恨,不甘…那段日子她几乎尝遍了所有的酸甜苦辣人生百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天真单纯的钱惜桂死去了。死在了大娘的狠毒,母亲的淡漠,父亲的遗弃中,再也醒不来。
桂花抬起手拂了拂脸颊,触手冰凉。许久没有哭过了,泪水却原来可以来得这样无声无息。
她吸了吸鼻子,抬头望着屋梁,良久方挪动脚步。
身后传来幽幽叹息,竟是阮听枫悄无声息的进了屋子,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流到心里,还是会疼。”这大概是阮听枫说的最没头没脑的八个字,桂花却是听懂了。
要想不哭,其实很简单。第一步,抬头,第二步,望天。泪水流进了心里,眼睛就不会湿。可是心会疼,会伤,会难过,会揪得喘不过气。
桂花不敢说话,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她不可以哭,不可以在人前哭的。
阮听枫乌沉沉的眸子对上桂花湿漉漉微红的目光,他的眼睛很漂亮,沉沉如一望无际的海,静谧得让人想沉醉其中,一醉不醒。他望着桂花,忽而轻弯唇角微笑着搂住她。
“肩膀,借你哭。”
他白衣清冷,衣袂飘香。草药的甘香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桂花把头搁在他肩上,迟疑的伸出手去回抱住他的腰。
没有人安慰过她,从来都是她一个人。可以哭,但要在没人的时候。有人的时候不准哭,眼泪要流回肚子里。可今天,竟然有人说,“肩膀,借你哭。”
她想,以前那么多个脆弱的时刻,她都可以独自熬过来。而眼泪,抵不住的,竟然是那一句温柔的安慰。
她不知道,她流泪是为了那般。屈辱惶恐还是欢喜感动?
伏在他肩头,温暖的触感仿佛唤出了她心里囤积了九年的泪水。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肯分担她的悲苦。而今时今刻,她总算可以软弱一回,因为有人陪在她身边。有人陪着痛,痛苦就会减半。她想,的确是,她已经没有那么痛了。
第十四回 交易天天有
桂花觉得没脸见人。
就在昨日她抱着阮听枫哭得情难自禁的时候,战青玄摇着扇子站在门口围观良久,末了皱着眉轻咳一声。桂花忙抬首用红肿的眼睛哀怨的谴责阮听枫:进屋的时候怎么不晓得要关门…
战青玄倒是没说什么,瞥了眼一脸泪痕的桂花,拉着阮听枫径自走了。
尴尬,十分的尴尬。不习惯当着人哭。尤其这个人还是万恶的地主阶级且十分毒舌不讨喜。
但桂花向来都有一种自我安慰的良好气质。她不断的告诉自己,你尴尬,战青玄比你更尴尬。心上人温柔婉转抱着的不是自己,光想想就让人挠心,更何况身临其境亲眼目睹。如此自我安慰一般,桂花心灵顿时平静不少。遂镇定自若的拿着木盆去湖边洗衣服。
菜菜欢快的奔跑在毛茸茸的野地里,伸出短胖的爪子拈花斗草扑蝴蝶。桂花望着它矫健的身影,十分的忧虑。昨日秦老太君的威胁言犹在耳,她本就短暂得可怜的平静生活就快被打破。她倒是没什么,大风大浪起起伏伏惯了,住得精舍也住的了陋室,吃得美味也咽的下稀粥,怕只怕菜菜吃了太久的美味佳肴,一下子沦落到啃青草的日子它过不惯啊。
桂花开始慎重考虑从今日开始不准菜菜吃肉,只提供青菜黄瓜胡萝卜的设想。
劳动最光荣,桂花在劳动中心情渐渐好起来。替嫁威胁什么的,她都不放在心上了。该来的总会来,她不能为了等待这天的来临整天郁郁寡欢。
人从出生起便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上西方极乐,可没有谁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不吃饭不睡觉不做事。
一样的道理。
桂花抱着木盆打算回去的时候才惊觉节食计划的主角菜菜不见了。该不是预感到中午没东西吃,离家出走以示抗议?桂花走了几步,喊了几声,又用大鸡腿诱惑了几下,仍然不见菜菜肥胖短小的身躯。
她有些着急。虽然那小家伙懒了点胖了点意志不坚定了点,但瑕不掩瑜,总体上说来,它还勉强算得上一只合格的宠物。
旁边树后的草丛传来轻微的呼吸。
桂花警惕的拨开杂草,菜菜毛茸茸的小耳朵呈倒三角的形状露出来。战青玄倒提着它四肢晃了晃,惋惜道:“这小家伙,真闹腾。”菜菜挣扎着冲桂花哀哀呼唤,桂花一阵心疼:“快放下,你弄疼它了。”
战青玄有些惊奇:“一只小狐狸而已,没了再捉就是,你倒上心的紧。”混不在意的模样。
桂花对他这种草菅狐命的行为十分不屑,抢救下菜菜后把它抱在怀里:“说得轻巧,这好歹也是条生命。”
生命是不分贵贱的。后一句话她忍住没说,说了他也听不懂。
战青玄见她小心翼翼柔声安慰惊恐的菜菜,觉得稀奇,便安安静静立在一旁观赏了一回。
昨日那个倚在听枫肩头哭的淅沥哗啦仿佛世界末日的小丫头,只一夜的功夫便可以恢复如常,这自愈能力也忒强了些。他想,既然她这么有趣,那么今日要做的交易总也不那么难。
“桂花妹子,昨日你是怎么了。秦老太君和你可是说了什么?”他右手执扇轻击左手,问得自然。
桂花摸摸菜菜的脑袋,心想,这才是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