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哭声,你的第一声哭泣早在那一刻就印刻进了我的生命,思佳,我们的生命是一体的,记住,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1999年12月24日下午2点45分左右,一脸淤青紫痕的李文彬闯进了我们的教室。他不顾老师的怒骂,对着坐在窗口最后一排的我一边招手一边喊:“赵思佳,你出来,快点。”全班同学的眼光一下焦聚在了我身上,我没有回应任何一个霎时转过来的目光,猛地撞翻自己的椅子站起来从教室后门奔了出去。在出门口的一瞬间,我听到老师向我扔抛过来的咆啸叱骂。
关于华祺病发入院的事,便是我跟着李文彬出校奔往医院的途中他说给我听的。
这天早上,华祺用一个借口骗过华叔独自从家里出来给李文彬打了电话,约他在市区的某个地点见面。李文彬一个多小时后见到华祺的时候,华祺的面色看起来有一些虚弱,喘息也有一些不很正常的急促。那时候的华祺,我想是怀揣着一种极为悲愤的心情去见李文彬的,虽然李文彬曾经伤害过我,可是我知道几个月前那一时那一地的忿恨已经被他逐渐地消替了。华祺从来都相信李文彬不是真的那样卑鄙无耻。
在见到李文彬的那一刻,华祺问他:“你是不是还愿意为赵思佳做出一些牺牲?”李文彬毫不犹豫地肯定了。其实他们心里都已十分明了,那是一个什么牺牲,那样的牺牲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可是一向都十分沉稳思虑缜密的他们两个就在那天上午一起去到了陈旭阳所在的高中。华祺没有进校,他站在校外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等着李文彬用他的方法把陈旭阳从学校里唤了出来。下课时间,陈旭阳跟着李文彬出校来了,他没有看见华祺,只追着李文彬在问:“你把张晓月怎么了?你敢伤害她,我跟你没完。”
李文彬把陈旭阳领到华祺所在的那个路边角,突然地一个转身,一拳正中他的鼻梁。血流下来,陈旭阳看一眼华祺,擦去血冷笑说:“我还真以为他把她给怎么么了,原来是寻仇来了。”李文彬抓住他的衣领再想打一拳,却被华祺拦了下来。华祺说:“张晓月有没有和你说过我让她转告的话?”陈旭阳说:“她根本不愿意跟我说话,怎么来转告你的话,简直笑话。”华祺说:“那么我问你,那辆撞倒赵思佳的摩托车是不是你让他去的?”陈旭阳甩一个白眼,翘着一边嘴角说:“是又怎么样?谁让她那么不要脸做出这种事,我不过拿她给其他高中女生做个榜样,不应该吗?”
华祺双眉一皱,出手正挥过他脑门时,却被早有预备的陈旭阳一手挡了下来。陈旭阳说:“就凭你……”话没来得及往下说,华祺就用另一只手握拳揍向他的颧骨,陈旭阳受力侧过半边脸,想要回手,却没能防备住腹部华祺曲腿着力踹上来的膝盖,陈旭阳因痛一声闷哼,卧下身子之际,又在背上挨了华祺重重的一个肘间攻击。陈旭阳跌倒在了地上。
可是陈旭阳从来不是被挨打的角色,才一落地,他便轻松地跳起来,趁着华祺放松不备时出手狠狠地把华祺打翻到地上。华祺跌落在地,用手抹去唇边渗出来的血滴,看着陈旭阳。陈旭阳冷哼一声,说:“就凭你这种样子就要来出头?我还是那句话,华祺,你什么都比不过我,你永远都会是我的手下败将。”华祺站起来,笑了一下说:“是吗,可是有一样你还是输了。”陈旭阳说:“什么?”华祺说:“张晓月喜欢我不喜欢你,你怎么就不想想她为什么不喜欢你?”陈旭阳蔑笑一声,说:“等你死了以后,她就会喜欢我了。到时候,输的还是你,就算她不喜欢我,至少我还可以常常看见她,你呢?你和赵思佳永远都不能再见面。”
华祺颤着嘴唇,脸一下子变得苍白无比。李文彬忍无可忍就与陈旭阳厮打起来,有一些学校的同学来了,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陈旭阳在学校两年多来结交的兄弟伙伴,他们不顾上课铃声的召唤,包围着李文彬和华祺一直将他们打到了不能站起。学校老师赶来的时候,华祺已经蜷缩在地上,满脸的伤痕,唇鼻间只剩下些许微弱的气息。
陈旭阳这一次的处罚结果是什么我不知道,在第二年七月份的高考场中我没有见到他,在那一次张晓月打我电话的时候,她也没有提到陈旭阳。从此以后,我再没有过陈旭阳的消息。
华祺的伤势不是很重,除了脸上被打的伤痕以外,他的身体各处都没有受伤。我和李文彬到达医院的那时,华祺虚弱地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间,时常喊着我和秀姨的名字。医生告诉我们,华祺现在的状况主要还是在心脏功能的逐步退化,以及由它引发出来逐日严重起来的并发症。华祺的呼吸很困难,有时需要借助人工氧气的输入才可睡得舒服一些。他的脸一天比一天变得白,这白里渗透着一些仿佛变了质的血色,在入院后的十几天里,华祺一直没能真正地清醒过。
2000年1月11日的那天,华叔带着动手术的钱来到医院恳求医生为他动手术。这不是一笔足够挽救华祺生命的钱,它最多只能为华祺现有的心脏做出一些微不足道的修补,然而事实上,华祺的心脏已经没了修补的余地。医生说,他可以尽力帮助华祺来延长一段时间,可是他不能保证这段时间究竟有多长,他甚至不能保证华祺可以活着从手术室里再出来。
我看着护士们把躺着陷入昏迷的华祺推入手术室,在推进手术室门的那一刻,我飞奔过去推开一侧的护士跪在华祺的身旁,他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我哭着喊着,希望我的声音可以透过这个世界的一条缝隙传进他的心里。我知道华祺一定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乞盼着听到我的呼喊。
我握着华祺的手,抹掉眼泪,说:“小祺,你要坚持下去,思佳在这里等你,无论多久,思佳都会等你。你一定要出来,一定要让思佳再看到你的笑容,我的小祺一直都是那么坚强那么有毅力,我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思佳需要你,小祺,你听到了吗,思佳她需要你……”床被护士快速地推进去了,我跪在门前,门来回地摇晃,华祺消失了,华祺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了。
华祺真正的死亡是在第二年的春夏之交,那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季节,所有的花都开了。公园里一片五颜六色的缤纷色彩是为华祺最后生命添上的一抹最亮丽的笔触,小时候的华祺常常喜欢一个人在夜里看着天上的月亮,他时常会幻想那银色的有时会圆得像盘子一样的小球里会有一些什么样的东西。我还记得有一回小华祺和我在他家的天井里玩的时候,天渐渐暗下来,月亮慢慢从东边升上来。小华祺突然停止了一切的动作把头挪向那个弯弯的颜色浅浅的月崖,问我说:“佳佳,你说有一天我们能不能到那里去玩呢?”我笑他说:“小祺好笨哦,你看它离我们这么远,我们怎么去呢?我们的小车飞不到天上的。”华祺对着月亮发了一会愣,便回家拿了一张他画过了的画给我看,说:“谁说我们不能去呢,你看,这些就是我在月亮上面看到的。我昨天晚上去过了呢。”
这张画已经不见了,很久以前就已经不见了。画上是许许多多的小花和小草,还是一些飞得很低的小鸟,和浮在水里和小鸟说话的小鱼,我对华祺说:“那今天晚上小祺能带我去看看吗?”华祺拉了我手,很高兴地说:“好啊,今天晚上我叫妈妈把我们一起带去。”
2000年5月15日,华祺死前的三天,他从医院回家。夜里,我陪他坐在天井的石阶上,看着月亮从天上一点一点升起,华祺笑了,带着一种极度疲倦的笑容朝我看了过来。他说:“思佳,我们还能到那里去玩吗?”我边流泪边点头,说:“能的,我会和小祺一起去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华祺伸手搂住了我,轻轻地摇晃着说:“不是我们两个人,还有我们的孩子,好多好多的孩子,让他们帮月亮妈妈给月亮孩子洗澡,用车送它们去上班,你说好吗?”
这天晚上,我们把后院里摘下来的柳条为对方编织成一枚绿色的戒指,在月色撩人的静夜时分戴到了我们彼此的手指上。我们发誓,一生一世都会爱着对方,无论身处何方,我们的心永远结合在一起。
在这样说的时候,华祺轻轻地笑了,他把我拥入怀里,告诉我:“思佳,我最爱的佳佳妹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年四年级那次演讲比赛,我说如果我的生命还剩下三天,第一天我要去见妈妈。但是现在,我才明白那时候自己幼稚的痴傻,如果上天能够再给我一辈子的时间来留驻这个人间,我要把我所有的时间都给你,给你这个和我一样痴傻的女孩儿。思佳,答应小祺做一个快乐的女孩好吗?”
夜深了,星星还在闪烁。月光照在柳树上,是我们门前一片枝影婆娑的宁谧。夜莺的啼声划破天穹寂静的暗空,在我们的耳边悄悄地掠过。我流着泪,用自己的唇亲吻过华祺身体的每一处细节;我躺在他的身边,让他能够不很辛苦地吻着我抚摸着我,在帮着他一起送进自己身体的瞬间,一颗珍珠一般莹洁的泪水滴落到我的脸颊,从我的耳边滑落了下去。
华祺不想走,我知道华祺的心一直在生与死之间挣扎;在他的灵魂深处,我听到一个他哭喊的声音,他想留下来,留在这个鸟语花香四季常青的世界。
三天以后的夜里,华祺睡在床上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思佳,佳佳,你原谅我好吗?我想我不能再陪你走完这一辈子了。”我止不住地泪滴滴地掉在他的床沿,用力地摇着头说:“小祺,你不会死的,你说过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的。我要和你在一起,如果你死了,思佳也不会活下去的。”我倒在他的怀里,他伸手无力地揽着我的后背,轻轻地用一抹如春风般温煦的嗓音说:“我的傻思佳,还记得我说过,我们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吗?你要活着,你不仅要活着,你还要生活,好好地生活,高考马上来临了,你一定要去,答应我,思佳,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带着我的生命,一起……活下去……”
凌晨一点二十六分,华祺阖上了双眼。眼角,是淌下的最后一滴生命的泪水。
那一天,华祺家后院的枣子林里的花,一齐都谢了。
华祺,你终于离开了我的世界,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孤独的世间
每天午夜我从恶梦中醒转
却发现身边是永远失落了的我们的誓言
你可否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