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四已经完全听不见净定所说的话,那么多年来,他原本以为自己锻炼了金刚不动之心;没想到简短的三个字却依旧激起波涛汹涌,他深吸一口气,天增岁月,世事已非,当年留不住的,现在更不可能拥有。
「总而言之,丰施主,住持要我特别转告您还是暂留佛塔里参禅,本寺一定会尽力维护您的安全。」净定的语气非常诚恳,而最后依旧不忘叮咛:「只要别盗走这尊宋代的木雕佛像就行。」
伙房里,渡能正满头大汗的蹲在灶旁生火;当火苗逐渐烧旺,他又急忙跑出去挑水。他是个孤儿,被遗弃在岭南乡下的一座小佛庵里;数月前佛庵的老和尚过世,于是包括他一起的四个小和尚被分别送到其他的寺庙里,他也因此才来到寒山寺。
寒山寺比以前岭南的小佛庵来得大,寺里的出家僧人或修行俗众也多,但是渡能却觉得更寂寞。除了怕生加上师兄们的促狭捉弄之外,最主要还是因为想家。偶尔当渡能看见到寺里进香的一家大小,常常教他羡慕;为什么别人都有父母、有家,而他却这么不幸?想着想着,渡能忍不住哭了起来。
「小师父,给寺里送菜来了。」听到有人叫门的声音,渡能赶紧跑去打开后门,一个瘸了腿、满脸胡渣的人,肩上担着两大篓的青菜,一跛一跛的走进来。
「白大叔。」渡能作了个揖,大家都叫送菜的「白二」,是古运河道上打零工的水手,也兼做些杂活,白二看到渡能的脸上挂着纵横的鼻涕眼泪,立刻关心问:「小师父,谁欺负你了?」
虽然大家都说白二是个孤僻的怪人,渡能却认为他很亲切,「别看白大叔这样……」白二指着自己的腿,「功夫也有两下子,快说是谁欺负你,让白大叔替你出气!」
渡能摇摇头,有些哽咽的说:「没、没什么,是、是我自己……想、想……」
「想家?」白二拉着渡能在伙房的门边坐了下来,「想你爹娘吗?」
渡能点点头,又哭了起来。白二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拍着渡能的肩膀安慰他。
净定离开之后,无所事事的丰四也走出佛塔,既然得不到自在观音,继续待在那里自然毫无意义,他在内院后厢到处闲逛着,没有遇到半个人,果然就像净定所说的,寺里的僧众都聚集到前院去了。丰四于是回到厢房拿了围棋用具,然后大方的往前殿走去,难得的机会,他当然得凑个热闹。
寒山寺大殿上供奉着释迦牟尼佛为主尊,侍侧迦叶、阿难,两旁列着十八罗汉鎏金像。明吾住持手结「施无畏」印、盘腿坐在禅座上;在他前方,包括净定等的首座弟子们则行列整齐的各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的参禅,其余的僧众则全部聚集在侧殿里,不断的念经祈祷。
在大殿之下,站着一队穿着赭红色官服、身上各自佩带着刀剑武器的锦衣卫缇骑,威吓而警戒的观察着僧人的一举一动。在他们之中,却有一个容貌端严秀丽但表情冷峻的人,正气定神闲的坐在官帽扶手椅上,不着血色的肌肤在赭红服装的映衬下,更显得接近透明的白净。
「千户大人,这是明前龙井。」一个站在官帽扶手椅右后侧的青年端了一杯盖碗茶,恭敬的递给被称作千户大人的人。千户接过青年手上的茶杯,掀开茶盖,一股馥郁的清新馨香扑鼻而来,他轻啜了一口明亮清翠的茶;轻轻一点头,将杯子往旁边一搁,左侧的另一个青年立刻伸出手当作茶几接过茶杯。
「快为住持大师奉茶。」千户命令着。他的声音清亮悦耳,温和中却带有不得违抗的犀利。听到命令之后,一个缇骑立刻准备冲茶。
「诸位远来是客,应该由本寺尽力招待;千户梅大人这般多礼,老衲哪里受得起?」明吾立刻回应,言下之意暗批锦衣卫反宾为主,有失厚道。
「住持大师言重了。」千户坐着向明吾作了个揖,温文儒雅的气质看起来更像个书生,怎么样也想不到竟然是个统领数千缇骑、飞扬跋扈的北镇抚司千户,「晚辈们敬仰明吾大师的佛学修养已久,这次前来纯粹为向大师请教禅学,别无其他。」语毕,锦衣卫的缇骑们同时向明吾大师双手合十的行了一个礼,动作看似礼貌,然而眼神气势却充满威胁感。
「锦衣卫若是单纯为了参禅而来,为何包围整个院寺?」净定忍不住出声反诘,听到这句话,几名缇骑立刻眼露凶光瞪着净定;净定也不示弱的回瞪,「净定,不可无礼。」明吾立刻制止,「老衲……」正当明吾想打圆场缓和气氛,突然从大殿之后传来乒乒砰砰的脚步声,「好一股茶香,明吾大师未免太不够意思,有好茶竟然私藏着!」所有的人不禁同时往声音的方向望去。
「丰施主?」净定惊讶的看着丰四手臂下夹着棋盘、双手托着两个放棋子的棋盒,旁若无人的走进大殿,「您怎么来了?」
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对锦衣卫视若无睹,千户也仿佛被晴天霹雳击中似的从官帽扶手椅上弹起来,原本已经极浅的肤色更变得惨白带青,看着那个不修边幅的身影,他在瞬间心跳停止,顿时僵立不动。锦衣卫缇骑们看到千户的脸色骤变,都猜想着一定是对这个不速之客气恼到了极点,纷纷手握兵器、剑拔弩张,只等千户一个眼色就要冲上前去拿人。
这时,一名颧骨嶙峋眼神阴沉的男子,从官帽扶手椅右后方走到千户的旁边,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千户又坐了下来,男人接着迅速的一挥手,要大家按兵不动,缇骑们才不甘愿的又站回原来的姿势。
堂下的首座弟子们看着事情的演变不禁心惊胆颤,同时为这个疯癫随性的丰四施主紧张起来;而当事人却一点也不在意,好像就算缇骑们一起飞扑上来捉拿他也无所谓。
「明吾大师昨天输了棋,今天丰某给大师一个扳回颜面的机会。」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棋盘在明吾大师左侧搁下、自己席地而坐,「来来来,不过今天丰某和大师下棋要赌注。」他卷起袖子,露出颇为结实的膀臂,「如果我赢了,明吾大师,您可得把佛塔里的自在观音像让给我。」
「阿弥陀佛,出家人戒赌。」明吾说:「丰施主想要佛像就拿去吧,不需赛棋了。」意思似是希望丰施主快离开是非之地。
「不,这会儿我的棋瘾犯了,非下不可。在座的各位都是人证,我赢了就可以拿佛像的。」
「说到在座诸位,老衲还未引荐,真是失礼。」明吾双手合十深深作揖赔罪,「丰施主,本寺来了贵客,这位是北镇抚司的千户梅留云大人。」梅留云微微低着头,仿佛自恃身份不想理睬,「另一位……」明吾指着之前挥手要缇骑们按兵不动的男人,「是东厂档头王崑公公。」
「梅大人、王公公,这是在本寺借住修行的檀越丰四施主……」
丰施主故意夸张的吐了舌头,打断明吾的话,「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北镇抚司千户,久仰久仰。」对旁边的王公公根本置之不理。接着,他又转头对着明吾好像说悄悄话似的,其实声音颇大的说:「其实也谈不上『久仰』。这个『久』字,如果根本从未谋面,怎么『久』呢?而丰某是何许人也,从没听过千户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哪里有名,所以也不好说怎么仰慕。」这个丰施主竟然敢开锦衣卫千户的玩笑,寒山寺的几个弟子忍不住偷笑起来。
「……我可不是说千户大人没名气,是我没福气高攀千户大人。」丰四故意欲盖弥彰的对偷笑的佛门弟子们解释,接着站起来走到梅留云前面,大大的连续鞠了好几个躬,双手作揖:「丰某是个不入流的人,还请千户大人海涵,大人不记小人过。」
梅留云别过脸,闭上眼睛、紧咬着牙,左手用力抓着官帽扶手椅的扶手,锦衣卫缇骑们狠狠的瞪着丰四,这个放荡无礼的家伙,根本是欺人太甚。连王公公也瞪大眼睛,搞不懂这个丰四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千户大人为什么不说话?该不是生气了?」丰四盯着梅留云的脸,接着他故意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哎呀,是我不够周到,该给千户大人奉茶赔罪才是。」他于是走到旁边装模作样的拿起旁边青年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本来想借花献佛,没想到茶都凉了,快让我再沏一杯。」然后把茶一口气喝光,无礼至极。缇骑们看着丰四自己一个人大唱独角戏,都露出鄙夷又厌恶的表情,梅留云也终于皱起眉头,随即说:「还不快给丰……四爷沏茶。」
「千户大人终于还是和丰某说话了。」丰四回头瞟了梅留云一眼,一抹淡淡的凄然从脸上一闪即逝,很快的他又别开脸,慢慢走回棋盘旁边坐下,不一会儿,一个缇骑端上两杯茶,冷漠而近似粗鲁的分别递给明吾和丰四。
「好个『明前龙井』,茶还是喝热的好。」丰四拿起茶杯,掀开茶盖,慢慢的喝了一口,「东坡有云『白云峰下两旗新』,这个『明前』可比苏轼的『雨前』好上一级。」他从茶杯里挑出一片茶叶,「明吾大师,您看看,这『叶似彩旗、芽形若枪』,是旗枪,不过,『旗枪』未免刀剑气太重,不太适合论禅吧。」
明吾点点头附和,丰四又说:「要论禅,还是要从狮峰所出,叶扁色翠,叶形光滑的『雀舌』适当点。」
梅留云不动声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