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芊衍惊的不行,就连褚莲,也放下了茶盏,略微惊讶地看着穆枫。
她收了脚步,心里,竟有一丝莫名的忐忑。余光有些惊惧地瞥向穆枫,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他。
左手指骨轻轻扣着藤椅扶手,他伸出一根指头,突然向褚莲摇了摇:阿季,……怎么称呼?
瞳仁里,只有太太一人的影子。褚莲微笑:芊衍是母亲那边的姨表亲戚,我们应该叫表妹……
他向褚莲笑了笑,连头都没转,问道:你哥哥是夏京传?
夏芊衍点点头:是,最近穆府有事,哥哥也被调了来跑腿,经常出入。她吸了吸气,终于完整地说完一个大长句。好歹,第一次那么正式地和穆枫对话,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夏京传,穆先生淡淡地重复这个名字,在港口做事的?
夏家管着四方通域的海港,主要以服务穆家为主,穆枫这样说来,似乎也没错。她想了想,点头。
穆先生神色依然很淡,指骨有节律地扣着桌沿,他的声音低沉却很有质感:最近和西西里佬冲突似乎多了点?生意难做,你替我给你哥带句话,三藩各方势力均有节制,让他克制些,不要和墨西哥黑帮走的太近。
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实则机锋俱在,若不是掌控生死的穆先生听到些风吹草动,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警示。由女眷传达,话不轻不重,说他太狡猾呢还是太会盘算?眼观四方,似乎稍微少了一个心眼,也养不成这样的城府。
太太在笑,可否告诉穆先生,在笑些什么?他凑近了些,眯着眼睛,微笑看褚莲。
笑你狐狸一样精滑,褚莲轻轻推开他,笑答道,芊衍年纪还小,你跟她说这些,她又不懂。
太太几岁认识我?我有几根肠子,太太不清楚?他伸手,轻轻在褚莲鼻尖刮了一下,完全不顾屋子里还有外人在。
夏芊衍难堪地避嫌,心里自然有几分醋意。人的贪欲是很微妙的,一旦有了贪的心,势必欲念起,她从前从来不敢指望褚莲的位置,但是一经夏京传提点,即使四方无意,他们家族内部已经认可了,这位子,好像平生被人抢去了一般。
嫂子,她看顾两人一眼,终于又补了个称谓,穆先生……我这就走,老夫人今天恐怕还要叫我陪着看折子戏,去晚了不好。
褚莲点头:闲的时候,和榕儿林儿她们一起来烦我好了,反正,我时间多,她有意揶揄穆枫,笑看他一眼,道,穆先生又不常来的,我闲暇时间很多。
穆枫淡淡笑,眼底似乎含着一汪清水,唇角的弧线,恰到好处。
夏芊衍欠身离开之前,鼓足勇气瞧了他们一眼,余光正好扫到穆枫完美的侧面轮廓,她本能地躲闪,目光撞了两人交叠的手——穆枫毫不避嫌地握着褚莲藕段一样的胳膊,生生嫩嫩的白胳膊上,套着一支玉镯,身姿撩人,美艳的就像三月里湖面叠起的涟漪。
心底,打翻了一个调料罐,酸酸溜溜,冲撞了满怀。
这夜雨打蕉叶,风裁落红,溶溶的月色过了中宵便隐去,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一整晚,外面是凉透的风和雨,风絮漫城;芙蓉帐内,却暖香四溢。
她闭着眼睛,轻轻覆上锦被。
穆枫眼底转过闪闪烁烁的辉芒,他温柔的样子,抵过春絮秋波,日头升起的穹苍之上,暖暖铺开的阳光。
在想什么?他的呼吸很重,很热,蹭的她全身痉挛。
我在想,你抱着别的女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指腹,抵着穆枫露出的锁骨,轻轻划圈圈。
别扫兴,太太,小野狼低吟一声,眉头略微皱了起来,他一低头,含住褚莲的耳垂,声音沙哑的让人心疼,没有别人,从来只有你一个,太太再说气话,穆先生不高兴了。阿季,阿季……
她一收胳膊,手掌抵着穆枫后背,摩挲着,只凭记忆,一道一道痕迹认过去,全是旧伤,经年累月,这么多年的风雨荆棘,全都刻在他的身上。她一侧头,眼泪滚滚滴在绒芯枕上,手掌滚烫的贴合着他的背。从十九岁开始,穆枫的命,就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了,进退关乎家族,从此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当年事件之后,男丁少薄,穆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他只能用自己并不算厚实的肩膀,撑起门楣。
其实穆先生也才二十七岁,行事作风威望名声却早已与埋入黄土的老太爷别无两异。
褚莲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屋外光影流岚,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样长久。
她好似做了一场暌违的旧梦。
梦里,张氏依然还在,像屏障一样庇护五大世家。而穆枫,还是少年时候的样子,很年轻的眉峰,一蹙起,却有点大人的样子。
他们都怕他,小野狼的轮廓,已经在少年时候淡薄的背景墙上勾勒起,穆枫的玩伴并不多,他的几个堂兄长他一截,少年老成,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渗入家族事业。穆枫太小,尽管和他的堂兄们一样出色,在家族方面,却少有露脸。穆家的男孩子也很疼爱家族里最小的孩子,时时刻刻都让着穆枫,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弟弟,可是,总把他当小孩子看待。
他疏离冷淡,好像天生没有朋友。后面总跟着一个没有家族亲缘的小尾巴,穆成,穆家小少爷唯一的童年玩伴。直到后来褚莲的加入,才让他们三人组成了穆家老宅里人人侧目的风景。小少爷对谁都不好,唯有这个褚家女,少爷爱跟她玩,跑到哪儿都不忘带上。
他打架很横,穆家的远族亲眷中的男孩子早已挑了个遍,谁见了这头横冲直撞的小野狼,都绕道,省的撞上小少爷不高兴,把人当靶子练。
好像只有褚莲和穆成,才对他的胃口。
穆枫大概是没有心的,当初老宅里看着他们三人从泥堆里爬起来呼啸而过的大人们,谁又会想到,很多年后,穆成死在了小少爷穆梓棠手中,全尸不留。
到了风雨飘摇的二十一世纪,钢铁森林布满三藩,似乎只有家族里出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冷血穆先生,才能用铁血手腕依然维持风雨里走过百年的家族秩序。
一脉一脉的水莲灯好似从多年以前的老宅里飘来,很静很静的四周,只有莲灯晕黄的灯光浮在水面,歌声从很远的地方飘出来……
她听见少年穆枫在说:
阿季,我们给你扎几盏水莲灯,放在飞檐下的水道里,一直飘一直飘……
阿季,你过生日,以后住在穆家,我们每年都给你扎水莲灯,你……不要想张风载,好不好?
然后,旧年的水莲灯,和现年的水莲灯,共汇一处,这场梦,做了好久好久……
好像有人在念新诗,很飘忽的声音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她早已分不清是梦是醒。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支点亮的蜡,
荧荧虽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地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它内心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是她,和穆枫,还有穆成,在飞檐下躲雨,悄悄溜了私塾老先生的一节课。雨打芭蕉,新诗美的就像镌在门楼上的国文隶书。
他们还年少,很美的音色夹在润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