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越栖见素白的衣袖上不知何时沾了几滴血,皱了皱眉头,道:“错刀不舍得我亲手杀他,喏,黄堂主你也瞧见了,是他自己求死,跟本座可没有半分干系,是么?”
黄吟冲低头应道:“是。”
越栖见负手凝视湖面,随意道:“黄堂主昔日曾言,本座只配为叶鸩离臂助。”
黄吟冲叹道:“贫道老眼昏花,一时失言,还请宫主恕罪。”
越栖见并不轻易放过,略一沉吟,开门见山:“黄堂主,本座有一事不解。”
“苍横笛等都已杀身殉主,你今年六十有三,便是战死,亦不为短寿,却为何要担个晚节不保老而不忠之名?
黄吟冲白眉一轩,正色道:“属下忠的,不是宫主,而是七星湖。越宫主是属下尊奉的第五任宫主,属下只要还活着,守着七星湖,或许还能等到第六任宫主……六代元老,岂非江湖上的一段佳话?”
越栖见凝望他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温言笑道:“既如此……须弥堂之事还得托付黄堂主费心了。”
说话间,湖面咕嘟一声,浮上来一只半透明的琉璃瓶。
越栖见明显的一恍神,随即飞身取回,见瓶口塞着的一团布料已浸湿,瓶壁里挂着几行水迹,倒似瓶子落泪一般,但瓶中白色蜡丸一粒不少。
越栖见握着,眸光闪动,五指突然用力,啪的一声,琉璃瓶连同药丸,均化为齑粉,随风而散:“错刀敢骗我,便让他的腿疼一疼罢。”
说着淡淡吩咐道:“留几个人,把尸首打捞上来。”
随即飞身赶回西一峰。
一路疾奔,夜风如浸水的羽衣,清凉柔软的拍过脸颊眼角,心头一片空明澄澈,沉渣尽去,已回复为那个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越栖见。
湖边远远的传来黄吟冲苍老的歌声,哀雅而悲凉: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反反复复只这几句,却道尽了人生几何譬如朝露之伤。
越栖见停住脚步,垂首听得半晌,轻叹了口气,逝者如斯。
生命短暂而苦难,因此那些美好的情与感、神与思,如亲人、密友、挚爱,以及尊严、悲悯、善良,乃至山水、妙赏、深情,都格外值得珍惜不容亵渎,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应该如天空开阔明亮,如流水多情善感……奈何这江湖腥风血雨,总有人毫不珍惜的去挥霍去毁灭,剥夺了自己原本充沛丰美的人生与心境,逼得自己无法烟云水气,只存一腔仇恨满腹伤绝,这诸多门派,冷漠粗鲁,庸俗而世故,着实可憎可厌,无一有存在于世的资格!
生平最憎杀戮,却不得不执凶刀施辣手,向整个江湖复仇,去行这最肃穆的黑暗与恶,以杀止杀,以破而立,于一片荒芜废墟中,求一个桃花源。
却不知苏错刀,知不知晓自己的苦心孤诣所欲所求?能否真正的无限的靠近自己的灵魂,潜进去,再嵌入拥抱?
罢了,他便是不懂,也还是自己的苏错刀,自己唯一仅剩的爱,心甘情愿,只寄于他一人之身。
只要他是苏错刀,没有什么不可以,没有什么不能迁就。
到得西一峰顶,但见崖高而危,月将西沉,苏错刀却已不见踪影。
树下一双青木屐,染着血,沾着脏污,地上有人爬过的一道痕迹,艰难却不犹豫,直延至崖边,戛然而止。
越栖见摇摇晃晃的立于绝崖,衣袖当风,有飘飘欲仙之姿,四顾而看,但山林寂寂,当真是杳无人迹。
深崖下巨大壑口,如野兽张开的狰狞巨吻,莫说苏错刀内力全无四肢尽废,便是自己万一失足,也断无生机。
越栖见身不由己,手遮着眼睛,往后踉跄退了几步。
第六十八章
苏错刀斜靠着洞壁;一身的重伤便是铁人也早该失去意识了;但他却一直苦苦支持,不知在等着什么。。
庄生蛊的感应由强而弱;再时断时续渐渐无踪无迹,蓦的心头一悸;如被一支细不可察的冰针穿透而过;体内的蛊虫略一扑腾,化血而湮逝,再不复存。
苏错刀的目光跳了跳,随即如灰如烬;睫毛像是风雨里仓皇凌乱的一对翅膀:“阿离……”
仿佛最凶悍不屈的野兽,终于遭到了致命一击;连舔伤口的力气都完全丧失。
偏偏此际,一只小巧的鸩鸟骤然从虚空中浮出,像是飞得太累,轮廓都有些模糊了,但血睛翠羽仍依稀能见,它停落苏错刀的手背,恋恋不舍的啄了啄,又俏皮机灵的歪了歪头。
苏错刀嘴角微翘,拼命抬起手,要去摸上一摸,鸩鸟却已消弭散去,倏忽归于虚无,整个过程只在弹指之间,短促美丽如一闪念的情生缘起。
阿离……你是在跟我道别么?
你总是这样,把所有的天赋和聪明劲儿,都放在这些无用又孩子气的事情上,让人愁得牙髓都痒,却又不忍心认真责怪。
我曾跟你说过,七星湖有一位宫主,以武功尽废之身,施蛊幻之术乱心迷神,困死白道十数位顶尖高手,那才是真正的幻术……你这个小废物,临死之际,最后的幻术,却还是只顾着给我报个活灵活现妙趣横生的死信。
你可真是……死都死得不让人省心。
苏错刀慢慢闭上眼睛。
孤身缩在山洞里,苏错刀昏睡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过去的一寸寸时光并未消失,只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静静凝固着,风一吹尘灰就会散去,那并排而行的两双脚印就又清晰的,绵绵不绝的一直延伸下去。
意识如在水中,忽沉忽浮,在梦境与遐想中徘徊不舍,总觉得叶鸩离就在身边,从年幼到如今,头一直搁在自己胸口,长发一荡一荡,呼吸细细的,像是怕冷的猫,却均匀悠长。
苏错刀第一次见叶鸩离,是庄崇光亲自牵着叶鸩离的手,在内堂露了一面。
小小的叶鸩离,清入肌骨,一尊剔透的玉娃娃也似,骨头都是冰雪捏成的,苏错刀远远看了一眼,便低头去想刚学的一式刀法,但不知怎的,呼吸间就有些小心翼翼。
七天后,叶鸩离袖子里藏着他的金钱蛇,牵着一条抢来的卷毛叭儿狗,威风凛凛的,张牙舞爪的,打响了首次内堂称霸之战。
其时苏小缺还在,隔三差五会亲自指点苏错刀琴棋画诗酒茶等雅事,因此苏错刀未能躬逢盛况,在硝烟将散之际才赶回来,只被叭儿狗追着吼了几声聊表不满。
半年后,内堂称霸战告一段落,叶鸩离登顶加冕,从此爱打谁打谁,爱怎么打怎么打。
原本庄崇光对他的偏疼宠爱就有目共睹,他得天独厚的就该是内堂之首,但叶鸩离却不要这唾手可得的馅儿饼,从不求庄崇光插手帮忙,甚至几颗乳牙被人用石块砸掉了也绝不告状。。
他只凭借他自己,狠心辣手的,无所不为的,得到了螃蟹横行的地位,并且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恶狠狠的宣布:“我,建此功业,没卖屁股也没卖笑!”
虽然那时候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卖屁股。
内堂里总是险若鳄潭。
苏错刀曾亲眼见到两个比叶鸩离高出半个身子去的大孩子,一个拽着他的脑袋就往黑檀木的桌角撞过去,另一个握着根铁棍,直劈向他的脊椎骨。
叭儿狗只在一旁又激动又风骚的嗷嗷直叫。
苏错刀不假思索,飞身赶上,一脚将桌子往后一踹,刷的拔出短刀,去削那持铁棍的手腕。
叶鸩离脑袋撞了个空,命一捡回来,他的反扑便敏捷而歹毒,一记膝撞跳着顶出去,正中一颗蛋蛋,一边直起腰来,抄起桌上的花瓶,砍上那孩子钵盂也似的额头,那孩子硕通一声就栽倒在地晕了。
与之同时,铛的铁棍落地,另一孩子抱着血淋淋的手腕撒腿而逃,一路惨叫声比杀猪还难听。
叶鸩离甩着手,小鼻子里咻咻的气喘吁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