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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浑浊的江水一夜猛涨,伴着令人胆寒的呜咽声,在他眼前汤汤而过。
“安先生。”一道声音冷不防打断了安永的沉思,他偏过脸来,就看见监工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正捧着一只食盒。
瞬间几十双眼睛已经艳羡地盯住了他们,监工只好另寻了一处僻静的所在,与安永对坐,寒暄着揭开了食盒。盒中虽是几样寻常的小菜,在艰苦的工地里却是一份殊味,顿时给寡淡的薄粥添了滋味。那监工也不多话,稀里呼噜喝下了一碗粥,这才对安永道明来意:“安先生,您昨天对太守说长堤必须加固,此话可当真?”
“当然,”安永放下筷子,再度观察了一下江面,轻声叹气,“若是等这江水漫到大佛的脚,再抢险就迟了……”
那监工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开口:“我是嘉州人,一家老小都在城里,他们的命我是要顾的。”
安永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转机,连忙问:“大人您如何打算?”
“大佛阁先停工,所有人跟着我去修堤,太守怪罪下来,我认了。”那监工板着脸,斩钉截铁地回答。
监工先斩后奏的做法,在工匠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比起冒雨赶工,泡水修堤是更苦的差事,太守不出告示,显然没多少人愿意吃这个亏。
几个好事者更是起哄:“没太守的令,罚工钱吃板子事小,倘或淹死喂了江里的王八,岂不冤枉!”
工匠们发出一阵哄笑,监工面色铁青,正待发火,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安永却将他拦住,替他开了口:“在场诸位,九成是嘉州人士,可有想过一朝江水决堤,嘉州被洪水冲破,会陷入何等惨状?”
在场众人顿时鸦雀无声,耳边的雨声和远处的江吼一时无比清晰,如针芒利刺一般划过人心。
“诸位年富力强,来大佛阁吃这一份辛苦,皆是为了奉养家中老小,”安永环顾众人,索性摘去头上漏雨的斗笠,一张沉静的面庞任凭风吹雨打,只是凄然道,“在下异乡异客、孑然一身,没资格开这个口。到底要不要去加固长堤,诸位还是想一想家中老小,自行决断吧。”
这一番慷慨陈词,掷地有声,周遭却依旧是一片静默。这时满地蹲着休憩的工匠们中间,忽然有一人站了起来,背着身吼了一句:“我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傻了在场的工匠,众人尚在怔忡间,就见那人已经昂首阔步,走向了长堤:“家中老小眼看就要遭灾,这时候避重就轻、贪生怕死,还是男人不是?!”
这一句激将,血气方刚的工匠们顿时炸了锅,一时众人前呼后应,全都跟着那人往堤上去。只有安永仍然沉浸在那一道石破天惊的声音里,脸色煞白地望着那人挺拔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安先生?”身旁的监工留意到他的反常,担忧地问了一声,“您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安永慌忙摇头,在心底勒令自己恢复清醒——方才那种熟悉的感觉,一定只是错觉而已。
大雨渐成瓢泼之势,众人赶到堤边时,只见洪水滔滔,几乎要与长堤齐平,不觉都在心头叫了声“好险”。带队的监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惴惴不安地问安永:“安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先将人集中起来分成两组,一组去找筑堤时留下备用的条石,一组去用竹笼装沙土,”安永沉着地吩咐监工,自己则抽身往长堤上走,“我去长堤上踏勘一下,险情越是早一步发现,越是容易控制。”
监工本想派几个人随同保护,却被安永婉拒,于是只好望着他迈上长堤的细瘦背影,忧心忡忡地喊了一句:“先生千万小心。”
四周雨声太大,掩去了监工善意的叮嘱。长堤寂寂空无一人,安永独自在纷纷乱雨中穿行,除了脚下黏湿的泥土,天地间一片迷蒙混沌,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忘神,渐渐迷失了自己。
他盯着脚下的堤堰,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似乎眼前的情境在哪里见过。
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他不该在此时此刻,又想起那个人……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无止无休,安永恍恍惚惚,如同身处一个风雨潇潇的梦——他在梦中回过头,便望见雨中那一道修长的人影——距离自己只有数步之遥,黑色的轮廓与水雾混在一起,分不清是真是幻。
“奕洛瑰……”他喃喃念出盘桓在心头千百遍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这时一道闪电骤然撕破长空,万钧雷霆滚滚而来,安永在一片山摇地动中虚晃着,只觉得脚下一空,刹那间决口的长堤便将他整个人吞进了一道裂隙里。
在死亡的恐惧尚未进入意识之前,安永的头脑一片空白,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先是重重摔在泥石之间,随即滑入冰凉的江水。他像是被巨龙之口吞噬,磅礴的龙涎卷着他,想将他咽进一个黑暗的深渊。
然而电光火石中,一只手猛然攫住了安永的手腕,用力地将他向上拉扯,顽抗着根本不可能战胜的洪流。
安永迷惘地睁大双眼,在这个生死关头,来不及调动任何一种情绪来消化眼前这一切,因此心中仍是一片空:“奕洛瑰……”
“别怕,我会救你……”奕洛瑰紧紧拉住安永的一只手,匍匐在快要坍塌的堤堰上,空余的一只手找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只能将五指深深地抠进泥土里。
安永被湍急的洪水冲卷着,感觉到手腕正在一点点脱离奕洛瑰的掌心,而奕洛瑰的半个身子几乎已经泡在了江水里。
“放手吧。”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死而无憾,于是苍白的脸上由衷漾起笑来,温柔的笑容在雨中无比地潋滟。
“不。”奕洛瑰想也不想就拒绝,趴在快要断裂成几块的堤堰上,咬牙坚持着。
“放手吧。”安永又是一笑,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告诉奕洛瑰——绝境之中,这是唯一的选择。
除此之外,那目光中还有千言万语,也一并被奕洛瑰读懂——这踏遍千山万水后的重逢,已经使他明白自己被骗得有多深、有多苦,可他依旧选择原谅,就像原谅过去他对他的种种伤害;并且,他还会继续爱他,这一生一世不变,以后的生生世世,也都不会变。
所以千般情愁、万般眷念,都汇聚在这一眼凝睇里;所以到了这一步,还是放手吧。
天可怜见,让他爱上这样一个人;天可怜见,这样的一个人,能够爱他。
奕洛瑰赤红的双眼里泛动着泪花,这一刻终于点点头,回给安永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好,我放手。”
说罢他五指一松,弃了身下泥泞的堤堰,双手紧紧握着安永的手腕,与他一并被浑浊的江水和泥石掩埋……
。。。。。。
洪荒尽头,时间再次出现断裂的空白……
残存的意识如一线游丝,轻飘飘地在黑暗中涡旋,直到穿过了一条漫长的隧道,方才重见光明。
安永在一片茫茫中睁开眼,感觉眼前似乎有什么在晃动着,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才发现那是一个输液用的吊瓶。
所以,一切都是……一个梦吗?那真是好漫长的梦,请千万不要告诉他,答案只是一个梦。
眼泪迅速涌出安永的眼眶,顺着他的眼角淌出来,打湿了枕巾。
“你醒了?”一道悦耳的声音惊喜地响起来,跟着在他眼前出现了一张护士的脸,“哎,别激动啊,一定要尽量保持平静,情绪波动得厉害不利于恢复的。”
于是安永只好忍住浑身的不适,费力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因为严重溺水,一直昏迷,还得了急性肺水肿,好不容易才抢救过来啊。”那小护士让安永镇静,嘴里却忍不住八卦,“唉,是新郎救了你啊,结果他情况比你更严重,喜事要变丧事了。”
是……沈洛救了他?安永的大脑迟钝地运转,不知道是溺水后遗症还是因为那个漫长的梦,只觉得整个世界忽然变得很陌生。
“脑死亡,新娘家已经不露面了,新郎家属还不肯接受呢……”那小护士还没八卦完,就被巡视的护士长骂得缩起了脖子。
安永的身份,沈洛的家人是模模糊糊知道一点的。
家丑不可外扬,老两口原本指望结婚能使儿子收心,没想到婚礼上竟出了这样的意外。被救男孩的父母不知道此中隐情,因此守在急救室外的几天时间里,一直跪在他们面前千恩万谢,陪着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