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嘻嘻。”看着满地残红,小童脸色却愈发白皙透明。他跳上妆台,双手双脚掩在火红的宽袖大袍里,晃来晃去,更显瘦瘦小小。捂着嘴轻轻笑起来,“大花?道士哥哥,你的名儿真好听。”
小白公子眸子泛起淡淡金芒,捏着折扇的手指略微僵了僵,指了指自己,指指苏唯,“我,白秋池。
大花只有他能叫。”再指了指那镜子。“哎,我也是头次看见这么怪的花妖,海棠花妖不都是美人儿么?”
最后那扇子指向了紧闭的窗扇,“啪啦”,
小童被强烈阳光追着,急忙躲开,刹那间脸色更白,细瘦身子微微摇晃如不禁风过,倒晃出几分缠绵风情。
“谁说的?”
几人闻声回头——
橐驼站在门边,手里端着小巧描金茶杯茶壶,举步进得屋来。
“我家解语才是独一无二。”弓着背的橐驼将一只只小杯子放在桌上,一一倒了茶出来,几枚细碎茶针载沉载浮,扎破静水。
破出了袅袅茶香盖了血气,苏唯鼻端云开雾散。
两朵小小红晕炸开,散在小小解语苍白的面颊上,奶白院墙旁开了两朵浓海棠。
头低下来,长长密密睫毛垂下来,欲说还羞。
小白公子将苏唯安顿到张软绵绵大椅子里,端起个茶碗,吹吹,塞进好奇地吸鼻子的他手里面。“呐,喝茶。当然,这世上怎有爹爹看自己的孩儿不顺眼的。”
橐驼叹口气,一伸腰,“喀拉拉”一阵儿骨头响,背上的大包袱掉了下来。
所有皱褶都平顺开来,好似张裁缝用木尺子赶平乱糟糟的布面。
“自然。”冬瓜橐驼成了竹子少爷,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走到妆台前,伸了双手展了怀抱。
解语“咚”一声跳进去。
直起腰的俊朗男子摸摸他黑亮的头发,“早说了不让你骗人。”
“我不骗人你肯这样看我抱我。”解语垂着头,低低说,小小身子攀在他身上撒娇。“你都多久没有看看我了。”
“我给你带回这么好吃的破落道士小哥,谁知道你还放他走?”男子冷冷压压嘴角儿,执起他下巴,眼中柔情狠厉交错。“让我看看,你这脸又白了好些,不喝些血润润可不行,枉我花一生心血辛辛苦苦种你出来。”
“哐”。
苏唯手里面的茶碗跌到地上,“好……好吃?喝……喝血?”
“我的百花茶碗!”解语一时间怒气冲冲,地上残花涌动。
小白公子摸摸鼻子。“碎碎……平安,大不了我不收你银子,我们扯平。”
男子轻轻哼了一声,细长风流的眼儿微眯,含讥带笑。“银子不用,陪我花肥便好。反正你们两个留一个,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可是饿久了。”
“我……我留下。”小苏大夫想也不想,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大神降灵附体,努力挡在小白公子前面,傻乎乎说了一句。“我家山猫肉酸,烧坏了你的花。”
似乎……
这世上的话非要说了才能知道后悔。
花……花肥……莫不是要埋在那些花花草草底下的?
土干些才好。要是潮潮腻腻再有些软趴趴的蚯蚓和滚粪小虫……
苏唯心里为那场景纠结半天,脸色儿变了又变。
小白公子看了又心疼又好笑,忍不住“哈哈哈”笑了出来。
男子轻轻将解语放到地上,“心肝,去,闻闻,喜不喜欢?果真世上最好的滋养,就是人的骨血,你还说不爱吃。”
解语默默,却并不动,呆呆站在原地看他。
“去,不吃这个,怎么能长成肌骨带香的醉海棠。哈,当世也唯有我种出你这一株而已。”男子痴痴狂狂看着解语,天地万物似已退为无形。“小棠你再不能说我一事无成百不堪,说我就是个破落花农,书信一封就甩开我,你以为我做不到么,做不到么……哈哈哈。”他拿起妆台上那只木钗端详,却似遥遥远望,不知在看何方。
“少……少爷,”解语垂下头,绞着双手,“还有解语陪你。”
“你陪我?”男子低低重复。
小童重重点头。
“一缕走都走不了有的孤魂什么好陪?有什么好陪?”男子突然发狂,狠狠一巴掌过来,扇在解语脸颊上。“我将心血给了你,你给我什么……给我什么……”
“我什么都给你。”
脸被打到一边的解语摸摸热烫脸颊,轻轻说,重重红泪落下。
满地落红纷纷萎凋,陷入地面绕成暗淡纹路,异香再次升腾而起。
苏唯听见有细细小小的啜泣,心里头一阵发麻,不由自主吐出两个字,“别哭”。
“哈哈哈,我最想要的,你给不了……给不了啊!”男子似有大哀痛在四肢百骸涌动,狂暴难以自制,突然发难,抄起一旁花壶,便向苏唯砸了过来。
小白公子轻巧用扇子一格,便将他汹汹来势格开。
谁知那人接着发难,斜刺里递出一把寒芒闪动的匕首,直直朝着苏唯颈间而去。小白公子急急将苏唯护周全,仍是慢了一步。
小小的血口,划在石青色的衣领子旁边儿,似开了一朵小花儿。
不怎么疼,不过洗来大概麻烦些。苏唯默默想。
“苏唯?”他听小白公子突然问,觉得他轻轻颤抖,心里想好歹要挠挠他后脖根儿安慰他才好。
“嗯。”苏唯紧紧挨着他。
“听着,一百文打回原形,三百文眼不见为净,五百文一劳永逸,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你选哪个?”小白公子幽幽问,白色袍袖却无风自动,眼中金芒更盛。
苏唯不知所措,“我没带那么多银子。”
“哈,我帮你选,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小白公子冷冷一笑,眸子骤然放大,折扇一展,只取那男子心口。
浓郁到窒息了吧,苏唯狠狠地咳嗽。
这是什么呢?
应该有血的味道,暖而腥。
应该有花的香气,醇而迷醉。
应该有泪的气息,咸而苦涩。
应该有……昨晚那种甜蜜动人的海棠香。
似乎爱意四溢。
苏唯简直要闭过气去了,他嗅到的东西,从来都比一般人多一些。
现在这一些,简直要要了他的命。
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想从这样的重重悲伤气味中逃脱。
“好了,现在你欠我三百文,晚上我要吃酥皮儿烙盒子。”苏唯听见个人在自己耳边儿上说。
苏唯的手被牵着,被拉着,腾云驾雾一般离开那种深锁一般的窒息。
黑黑的眼前,好像也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明亮。
他回握握那手,用自己的茧子蹭蹭他的手心,怎么握怎么安心。
“好。”他不知不觉就答应。
他刚答应完,软软的什么就贴上了他的脖子,缓缓舔着吻着。
“痛么?”他想真好笑,昨晚可是他问那山猫。
“痛。”苏唯老老实实回答,结果被狠狠咬了一口,更疼了些。
于是苏唯被名正言顺牵到了双龙镇上的集市里,对着萝卜白菜猪肋骨讨价还价,跟好多认识但没真见过面的人跟他打着友善的招呼。
哈,刚刚一切,好像就是个梦啊。
四周全是太阳干燥的气息,还有,那只大山猫身上似有若无的特别味道。
他摸摸瘪兮兮的荷包,摇摇头,问,“大花,刚刚我好像又闻到那海棠香了,哎。”
“嗯。”小白公子赖在他后面,肩上驮着肉啊菜啊烧饼啊豆沙包啊,手里拿着只红彤彤的糖葫芦,一颗一颗送进嘴里。
“你知道我上回闻见是什么时候?”他似乎自言自语。
“嗯?”
“在我爹爹的坟上哦。”苏唯抓抓头发,慢吞吞说,“他说这世上特别美特别香的醉海棠,非要用最热的心血才能将养出来,然后破胸而出,开在坟上,所以他死时候吞了花种。”
“嗯……”
“还有,这醉海棠还叫定魂海棠,若有未了心愿心里有所怨怼牵挂,便一世离不开这尘世,只能做一缕幽魂,远远伴着心中所想之所怨人,除非那人终了,否则不得再入轮回哦。”苏唯突然笑了,两弯盲眼似乎晕了春水,“我爹说,这样,他就能多陪陪我娘,再一起离开。自那之后,我娘身上便常常带着这样的香气,后来慢慢淡了……她也就离开了……”
“这个……”
苏唯突然仰了头,默默地看着天,本来,他就什么都看不到。
“多自私啊。”他轻轻地叹息着,突然耸着鼻子。“诶,怎么又是这味道。”
小白公子吞下最后半颗山楂果儿,狠狠嚼着金黄的糖渣,一把将若有所思的苏唯胡搅进自己肩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