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市居处是中庭格局,南北相通的一个敞厅,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厢房。天市住东厢房,西边布置成书房,却因自打来了此处后便无一日清闲,一直也没能正经读书写字,一直荒废着。
小皇帝眼光极准,一头扎进东厢房里不肯出来。天市在外面唤了两声,见他不做应答,一时也没了主意。“若你真是累了,小睡一会儿也无妨,只是太后总是要拜祭的,这事儿可不能耽误了。”
里面仍旧静悄悄地。
蝶舞进来查看,天市冲她摇手,不让她发出响动来,自己进去。
东厢房里陈设虽然华丽,却远不及天市在宫中的小院舒适。离开了才发现,她其实是想念那里的。
床的帘幕放下来,随风微微拂动。天市暗笑,小皇帝何时也学会了自己动手?
“陛下,睡了吗?”她轻声问。
床中没有动静。
天市不禁诧异,这孩子贪睡得也过了,进来不过片刻时间,怎么就已经睡着了?
“若真要睡,还是更了衣吧,不然也睡不舒服。”天市一边说着,伸手去掀帘幕,将将要碰上那素色的布幔,突然手腕一痛,已经被人捉住。
小皇帝发出一声惊叫。
“陛下!”天市惊异,用另一只手扯开帘幕。
里面除了小皇帝没有别人。那孩子却是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在梦中喘息着紧紧扼住天市的手腕,含混地喊着:“你们别想杀朕,朕不怕你们!”
天市心中一惊,知道不妥,伸手去摇他:陛下,醒醒,快醒醒。”
小皇帝被她摇醒,睁开眼的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是两眼圆瞪,盯着头顶床幔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这情形天市从没见过,心中大骇,手下更加用力:“陛下,陛下,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快来人啊……”
就在她张口呼救的同时,小皇帝突然坐起来,使劲抱住天市的腰,“别喊!别喊!”
天市一愣:“陛下?你没事儿吧?”
小皇帝噗地一下喷笑出来:“哈哈哈哈,笨蛋天市,朕逗你玩呢,你看你吓得,大呼小叫,人家会以为朕临幸你了。”
天市变色,起身就往外走。
小皇帝扑过去从后面搂住她的腰,不让她走:“不许走,陪朕睡觉。”
天市负气冷淡:“陛下要人陪着,我去把蝶舞唤来。奴婢恕不奉陪了。”
不料小皇帝却态度坚决,不让她脱身。她掰开小皇帝的手,小皇帝就拽住她的袖子,扯出袖子,又被他拉头发。
天市怒了,转身怒斥:“奴婢身为太后义女,也与陛下有金兰手足之义,陛下言语轻薄,不但是侮辱了奴婢,更是对太后的大不敬。陛下请自重!”
这话说得极重,冠冕堂皇的内容后面,是疏离的戒备。
小皇帝料不到天市突然会对自己发作,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分了。讪讪地下床来,去拉天市的手。
天市甩开他背转身子,却到底不忍心离开。
小皇帝赔笑:“天市,你的脾气见长啊。”
天市冷哼了一声:“陛下的德行却不见长进。”
“朕就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嘛,干嘛那么凶?哼,你越来越放肆了。要是在宫里,朕就找人打……”天市猛然回头,吓得小皇帝后面的话改了口:“朕就找人给朕打扇子了,这不是没有吗?让你陪陪有错吗?就算你现在不是我的女史了,我母后的托付难道就不算了吗?你还好意思自称是她的义女吗?我看你才是人大心大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他说到后面越说越不平,反倒理直气壮起来。天市明知他原话的意思,听他一通陈诉,想想也有道理。小皇帝从小娇气,每每睡觉总要宫女在一边陪着,冬夏床前不离人。天市觉得他娇气,仗着不会有人去看,没少在起居注中夹带私货地吐糟。
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笑,天市也自觉过分,有些过意不去:“你想人陪不会好好说话吗?装神弄鬼的。”
小皇帝早就摸透她的性子,嘻嘻一笑:“好好说你会答应吗?哼,你不过仗着朕对你的宠爱,比别人都更娇纵,朕是不忍心责罚你……”
他的话没说完,天市已经轻声一笑,转身向外走去。没了人听,官腔自然也打不下去,小皇帝急急拉住她:“喂,你干嘛去?”
天市没好气:“陛下你先说着,我呢,出去转转。屋里太闷,憋得慌。”
小皇帝自然明白这是在挖苦自己,哼了一声,终究不再闹了,拽着天市的衣袖,把她拉到床边,抬头看着她,神情异常认真:“天市,你就陪朕睡会儿吧。”
天市倒没想到他突然正经起来,一愣,点了点头,“放心睡吧,我陪你。”
小皇帝翻身躺下,挪到里面,将外侧半边床让给天市:“你也上来躺着吧。”
天市诧异地笑:“我又不困,青天郎日的,干嘛躺着啊。陛下你要困了就好好睡,我在这儿陪你,略歇歇还要去拜陵呢。这天时,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晚上还要回去吧。”
小皇帝哼了一声,转身面朝里:“不回去了。”
天市一怔,这却断断不合规矩了。“不回去了?摄政王那里知道吗?你们出来都有谁知道?”
“你真啰嗦。”小皇帝扯过被子蒙住头不答。
天市立即明白了。原来小皇帝是偷跑出来的。
皇帝出宫,分巡和幸两种。出巡当日即归,通常最远不过京畿附近,可以轻车简从,只带二百名护卫,以及近身服侍的内侍便可。天市起初以为小皇帝借着出巡的名义跑到这里来透气玩耍,所以虽然种种不妥当,也由着他闹。不料听他这说法,却并不打算当日即归。
那便是出幸了。
皇帝出幸,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头等的大事。当初考宫便属出幸,除了御林军全部出动外,皇室贵戚,京城王侯,文武大臣也都要随行。
天市一想到这个就头疼,也顾不上那么多,扑过去把被子掀开,沉着脸问:“陛下,你是自己跑出来的?”
小皇帝有些挂不住,坐起来:“是便是了,你怎么着?”
天市再问一次:“摄政王知道吗?”
小皇帝怒了,拿起枕头扔天市:“摄政王,摄政王,连你眼里也只有摄政王而没有朕吗?”
这话出来的蹊跷,天市稳住心神,问:“陛下这话什么意思?”
小皇帝却又不肯说,支吾了片刻,闷闷地甩了一句“朕睡不着觉”,便又蒙住头满床打起了滚。
天市却听懂了,渐渐心惊。她一把抓住小皇帝,把他从被子里剥出来,严肃地问:“是睡不着,还是不敢睡?”
在她的催逼下,那小孩终于将皇帝的外皮褪下,成了一个惶恐不安的孩子,低着头,闷闷地说:“都是他的人。到处都是他的人。”
天市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把小皇帝按在床上躺好,笑道:“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谣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什么你的人他的人,这全天下,满朝臣子,谁不是陛下你的人?”
小皇帝看着她,失望地摇头:“天市你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