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还是因为母亲当初没和他走,一直不原谅母亲的背弃?他对此行的目的出现模糊的概念,以前都是激动的云障遮蔽着理智,如今听了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的冷讥热讽,被迎头浇了冷水一样,就品味出自己的寻父变成了无端的投靠!投靠?哈哈,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自己千里而来,背个找寻有钱父亲的名号回去?血缘?自己是学生物的,这血缘关系除了三代以内结婚容易生下畸形和白痴外,还有什么重大的意义?眼前的妹妹,倘若认了,是该喜欢她呢还是应该讨厌她,不管怎么样,心里已经讨厌她了!一个普通的朋友也要比看不起自己的亲妹妹强一百倍!如果父亲和她一样的冷漠呢?是啊,双方根本没有感情,要怎么驱除陌生呢?也许母亲自己来能谈出些什么,而自己又能干些什么呢?秦浪呀秦浪,你真傻到家了,为什么不听洪老的话呢?不过来一次总比没来好,反而更清醒地认识事情的真容。
“那么打扰了,我们这就走。”秦浪的话把叶婷吓一跳,怎么就要走呢?女孩多少有点了解他,知道他是心高气傲,看不惯这位千金的骄横,但是好不容易才来,不见一面秦方海,于情于理都说不下去,当即叫住秦浪,对丁梅道:“我们不是来认什么爹的,只是想见一见他,然后马上走。”“哦?为什么要见方海?”丁梅有点害怕真是韩小芸的孩子找上门来,如今的基因鉴定可以轻松认可。
“妈,别让他们上去!”秦芸早被丁梅灌输了三个和尚没水喝的思想,想如果真来了爸爸的亲生骨肉,自己的地位就会削弱,独得的父爱也会被人分享,更重要是母亲说到的家产,绝对要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秦浪被叶婷一句话点醒,再怎么也没理由阻拦儿子见父亲的规矩。“我是他以前下乡时认识的一个要好朋友的孩子,在上海打工,我爸爸很挂念他,写信叫我来看看,这是我的女朋友。”丁梅愣怔着打量,考虑让他们上去见一见方海也没什么,不怕他们说假话,即使韩小芸亲自来,自己也有应对的办法,也暗怪丈夫的书畅销千里,连山角旮旯里的小村民都能看的到,许是丈夫给西北希望工程捐的一百万元没有打水漂,这些脏孩子们有了学堂认了字,也要看书寻找别人发财的诀窍。不过毕竟是穷地方的人,再怎么有学问也掩盖不得自身的俗气,不去管它,反正捐银子是九牛一毛的举动,在社会上有了公德,媒体努力渲染,好名声已经四处飘扬。丁梅这种山鸡变凤凰的女人最仇恨贫穷,因为经历过,所以害怕提及,更存在敌视,巴不得没有人知道自己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
秦芸继承了母亲以貌取人的优点,并且加以改良,不仅心里看低,嘴上更不饶人。“哼,这样的话早听的多,真好笑!”丁梅依旧脸呈笑容,伪善道:“既然是老朋友的孩子,应当问候一声,我带你们上去。”两保安让出电梯门,董事长夫人和董事长千金外加两个“农村人”走进电梯,升上顶楼。丁梅打趣自己的女儿太活泼,说话没心计,直爽淋漓,希望秦叶二人不要计怪。
到董事长办公门前,秦芸的手机响了,接听后喜上眉梢,秦浪想那可能是异性的调情电话。丁梅敲门,里面传出浑厚的声音:“进来!”秦浪再次激动起来,就要见到父亲,任是冷血的人也抵挡不住人之常情的烦扰。丁梅推开刨光的红木双扇门,走进几步,翻头使眼色叫秦浪跟着。寻父人犹疑着强压心跳,叶婷抓着他手一同走进去。
超大的办公桌前, 一张布满坏死肌肉的黑黄色脸庞正俯视着电脑,他高大的身躯端正威严。眼神专注在屏幕上,没有抬头征兆。
秦浪使劲看着这张丑陋的脸,那是他父亲的脸,他的亲生父亲。他几乎没有眉毛,下巴到鼻子之间象是烧焦的黑碳。看不出肌理和肤色,分不清嘴唇,只是硬疤和模糊的黑色。鼻翼上面才有些血肉的颜色,耳朵完好无损,眼睛更是神采剔亮。
门外的秦芸还在对电话大声说笑着,真象是无忧无虑的“天使”。秦浪没有听见妹妹的“无邪”之音,他根本什么也听不到,他的心跳放慢了。叶婷捏了捏他的手,让他克制。丁梅坐到一边的沙发上沏茶。寻父人松开叶婷的手,开始朝前走。他绕过桌子,看见父亲正用十根残缺不齐的手指打字,打的飞快,他在自传里并没有提到手也被烧毁了。有几根手指已经不能称作是“手指”,只能叫肉瘤,因为几乎是从手掌处截掉的。键盘噼哩啪啦地响着,那种速度秦浪自愧不如。父亲有点象是雷拓,但又更独特一些。他的残破肉体为他的精神服务着,他本身就是灵与肉、美与丑、真与假的矛盾。他的外象叫人难以接近,他的精神叫人向往不息。如果此时外面是夜色,他的肉体则是很可怕的,阳光带给他一点活气,但他更象一个幽灵,一只鬼。这有点象是变成野兽的王子,神奇的童话里寓含的哲理也是非同一般的。
秦方海感觉到有人注视自己。他停下动作,抬头看来人,那一刻他的神经出现少有的震颤,这个男孩是谁?怎么如此象以前的自己?他的眼睛最象自己,一种莫名的亲近浮起在全身。丁梅端了茶过来道:“方海,这两个孩子说是你下乡时认识的一个朋友托咐过来看望你的,嗨,两位坐呀,站着干什么,坐下喝点茶水,慢慢聊,方海最喜欢见故人的孩子了。”叶婷拉秦浪坐下,秦方海反而站了起来,他道:“你是谁的孩子?”语声有些微抖。
秦浪正面看到自己的父亲,发现对方的眼睛和自己真象!这个性情坚毅的男孩觉得眼睛湿了,突然想喊一声“爸爸”,他从来没叫过这两个字,在小学读课文时碰到这两个字也跳过不读,老师责骂他也不管用,下次读照样跳开。对这两个字是羡慕还是仇恨?他说不上,但绝对是陌生的。
叶婷觉察到秦浪已经身不由己了,慌忙拍他手臂道:“方叔叔问你话呢!”秦浪回过神来,反应异常迟钝。丁梅圆这个冷场道:“方海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秦浪马上回忆起母亲提到的几个老家的人,随便借一位的名字道:“李川宝。”秦方海继续问:“那你叫什么?”秦浪道:“李浪!”秦方海诧异着又坐回椅子,慢声道:“李川宝?我当年和他并不是很熟啊,也就是见面点头的交情,他现在还好吗?”秦浪道:“他很好,让我问您好。”秦方海“哦”一声,丁梅燃着一支烟递给他。他用指骨夹住烟屁塞进硬腭下的洞里,长长地吸一口,缓解神经后,又问:“你母亲好吗?”秦浪在情绪的促使下脱口说出一个“韩”字,马上省悟,转变口风道:“还……还是老样子。”“是吗,我返城时他们刚结婚,一晃二十多年了。”丁梅的耳朵收听不到可疑的字眼,以为真是丈夫以前朋友的子女来高攀关系,这样的人也见多了,临末请吃一顿好菜,自圆了福德,也搪添对方的虚荣,再以后来了就推脱不接,知趣者懂得意思,剩下的贪鬼告知要报警也会吓走。
秦芸的太阳穴受了十几分钟的磁波辐射,和空气打个KISS给电话那头的情郎道别,窜进屋里跳到秦方海跟前讨爱。秦方海的脸已经失去呈现表情的功能,也许是根本不能笑,因为笑起来更可怕。他用眼神来表达爱意。秦芸伸手去触摸父亲那张好似手术桌上被解剖过的面皮。秦方海吻女儿的额头,萎缩的嘴唇是冰冷的。
丁梅早已料定是话不投机的局面,大家坐在这里都是瞎扯淡,叫秦芸一绞和,更是没几句说上口的话,八竿子打不在一起的渺茫关系,说白了就是没本钱的攀附。她起身道:“方海,你今天不去开发区啦?我看时间要到了。”秦方海看着秦浪的眼睛,突然说:“你叫人到隔壁房间开席,订几个可口的菜端上来,我想和这两个孩子说说话。芸儿,你去玩你的。”秦芸嘟着嘴走出去,不忘瞪一眼有血缘关系的哥哥。
丁梅有点错愕,丈夫还是第一次有兴趣陪陌生人吃饭,而且还是两个半成年的“乡巴佬”,以往有这样的客人来是决计不相陪的,即使是生意上的客户也力争推掉酒席,这是秦方海的性格所致,她了解丈夫,所以此时用不相信的眼光看着他道:“你说要……要和他们吃饭?哦,可是离中午还早,可能他们刚吃早点,还……”秦方海打断道:“先叫人慢慢准备,我们到那屋慢慢聊,等我叫的时候,让他们把菜端进来,还有,有电话打来也不要叫我,除非是很紧急的事情。”丁梅突然摸不透丈夫在想什么,她当然不知道父子间那种微妙的感觉。秦方海第一眼看见秦浪就很喜欢,仿佛能看到二十多年前自己下乡时的影子,再有这个年轻人的气质,总有内在的思绪要出来与之呼应,最奇妙的是年轻人的嘴唇,那简直是韩小芸的嘴唇,薄薄的,唇线划出的是倔强和勇敢。他熟悉那道唇线,因为自己的唇线曾经和它吻合在数十次不眠的夜里。他察觉到男孩的激动,而旁边的女孩却透出灵气十足的镇定,这真是一对绝配的鸳鸯。可是,他感觉两个孩子隐瞒了什么。
丁梅无法阻止丈夫的决断,出去吩咐,等再回来发现三个人已经进隔壁的隔音室了,她试着去推门,不开,知道锁上了,不甘心地站在门口几分钟,才缓缓离开。
隔音室不大,完全就是吃饭谈心的地方。秦浪也感觉到父亲看自己时眼光的异样,但任凭这个没面目的人问什么,他都咬定是李川宝的儿子。寻父人已经平静了不少,能亲眼见到父亲,就是上苍对自己的怜悯了。自己有这样一个伟大超凡的父亲,真是从心眼里骄傲万分。他认父的念头奇怪得消散了,只想着敬重和了解父亲。他忍不住要可悲那张脸——令人敬畏的真实面貌。
秦方海有些失望,叹气自己的错觉,但还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
“你们在上海打工都干些什么?为什么不上学?”“打工能挣钱啊,学习多累!我们刷盘子洗碗送报纸,什么都干!”叶婷装村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学知识重要!”秦方海靠在沙发上闭起眼睛。
“我们业余时间也学,就是抽时间看了您的自传才来,学习您的经验和本领,好在将来做大生意时有周旋的能耐。”叶婷展开她的快齿,抢在秦浪前面答,就怕寻父人被情感俘虏,爬在地上喊爹。
秦浪心头总有几个疑问,借着叶婷提到自传的事,问道:“您书里提到那个韩小芸时,用了很真切的语气,好象很爱她,是吗?”秦方海猛然睁开眼睛,看着儿子,眼神里有笑的温柔,又关闭眼皮道:“你们在镇子里没听说过她吗?”“没有!也许她早就去了别的地方。”叶婷骗人的时候喜欢眨眼睛,幸好秦方海看不见。
“对,我很爱她,但我一样爱丁梅——哦,你们看我的书应该知道我夫人名字叫丁梅——她们两个有很相似的地方,比如都很温柔、勤劳……”“她们不一样!”秦浪道。
“唔?为什么?”秦方海很惊讶,却没睁眼。
叶婷慌着解释:“呵呵,他的意思是说丁夫人更出色一些。”秦浪目视叶婷,女孩故意不去看他。
秦方海从视觉的黑暗里吐出一句话:“不!小芸要比丁梅出色!”两个孩子看着埋在残破脸后面的痛苦灵魂。
灵魂用痛苦的声音继续道:“在书里,我一相情愿地把丁梅写那么好,只是为了能让她在心理上接受我描写和小芸爱情的那一段。真正的丁梅,你们已经看到了,实际只对我一个人好,对待别人她是很冷漠的,只是不好在我面前表露。我要告诉你,任何小说,即便是传记,也有失真和虚假的成分,因为作者的感情、回忆和幻想以及愿望都要写进去,所以真实的文字故事很难找寻。”叶婷道:“对,最出色的《史记》就是因为司马太史加入了自己的感情才亲切;《三国演义》更是这样!纯粹的生活记录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因为每个人都有自我的生活,不在意别人的,只有从生活里提炼到的感悟和情思才是大家共同的喜爱。”秦方海赞道:“姑娘,你真聪明。其实追忆我的一生,我还是最爱小芸!”秦浪掉进当局者的思考中,只关注得听,忘记了询问。
叶婷发挥了自己旁观者的作用,问:“是不是因为失去了才觉得更可贵?”“不是!我没有失去,我得到并且永远拥有着,相信她也是。”“你为什么不回去找她?”秦浪哑声问。
“我不能!”秦方海的声音很冰冷。
“你有什么顾忌?自卑自己的残疾?扔不下现在的老婆孩子和万贯家财?”秦浪连珠问。
秦方海笑了,果真是可怕的笑容,痛苦的笑容!“我已经走过激情的年龄,曾经对不起一个女人,现在不能第二次对不起另一个女人;何况,我这样回去见她,对她不公平,反而惹她伤心。”秦浪感觉到父亲的话和洪老何其相似,难道自己真的需要这样的豁达?
叶婷突然叹气道:“这就是爱!”秦浪看向女孩,发现她要哭,眼眶里盛了几滴泪,还一闪一闪的,真奇怪,自己都没哭,她哭什么?
“现在只希望她没有为我生下孩子,她那样的好女人不愁嫁不到好人家。”秦方海在回忆里越走越深。
“不!她为她自己生了一个好儿子,并且每当孤独时都要想念你。”秦浪终于说出真话。
秦方海第二次睁眼,坐起来时骨骼发出响声。幸亏还有叶婷,这个机灵的女孩马上道:“呵呵,您别紧张,他是说假如,假如韩小芸生下孩子呢?而且是个聪明孩子?假如她也跟您一样夜深人静时思念这段爱情呢?他说的急,让您误会了,他就这毛病,口齿不清,我现在给您解释了,呵呵,这故事特感人呢,瞧把我哭的,哎呦,我的手绢呢?傻子,把你手绢给我。”打秦浪一下。
傻秦浪把三天没洗的手绢给她。她尴尬地笑道:“这是什么呀,都成抹布了,也好意思在方叔叔面前掏出来,你这是让我擦泪呢,还是叫我化装呢?”两男人看着叶婷的精心演出,都想笑。秦方海真的笑出声音,道:“原来他是说假如,真若那样,她有了依托,恐怕一辈子不会嫁。”秦浪惊讶道:“你就这么肯定?”“也许有比我好的男人能让她改变主意。”秦方海射出自信的眼神。
秦浪也努力射出自信的眼神道:“她想你怎么办?”“我也在想她,我不会让她见我的样子。”秦方海第三次闭眼。
叶婷道:“对,有一段历史就讲一位美丽的娘娘生重病快死了,皇帝非要见她一面,可是她让侍女拦着皇帝不见,因为她已经被病魔摧残得颜容尽失,神消形凋,不再美丽了,临死前还让门外的皇帝承诺不得见她尸首,尽快下葬。皇帝信守了承诺,此后一生都在心里思念美丽的娘娘。”秦浪想这个历史系的小妞真不简单,别人说一段话,她就能搬出一节典故来应和,好象今人都在重复古人的足迹,根本没能力创新。
秦方海道:“我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寻父人在那一刻决定不强求什么了。他毕竟见到了父亲,在心里也认了父亲。眼前这个经常被自己称作“那个男人”的男人是了不起的真好汉。小时侯有点恨他,因为是他的离开导致了自己被嘲笑的童年。现在崇拜他,因为他不是懦夫。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对当初事物的武断结论。
秦方海喜欢两个孩子,兴致高涨地谈自己毁容那一幕的惊险。别人是最怕提及伤心事的,他却反道而行,毫不避讳。再讲自己的拼搏和创业,只是略过第一次发财后花天酒地那段,哪个人一生没有糊涂的时候,何况这样的“糊涂”更是很多人的追求。秦浪总是诱引父亲讲他和母亲的爱情细节,叶婷暗怪他刺探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