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颜青竹曲起食指,在阿媛额头上轻敲了一下,“你怎么不给面子,我好心给你讲个故事,你就算心里不信,起码说出来得是信的呀!”
阿媛嘤嘤一笑,忽而想到什么,又道:“你不是说老伯卖画得先下棋的吗?你难道请人帮你赢了棋,不然他为何帮你在伞上作画?”
颜青竹道:“请人?我可请不起。能跟他下棋的,大抵也是有些学问的人吧,人家如何听我一个伞匠差遣?再说,人家好不容易赢了要卖几两银子的画,如何肯让给我?除非我能出大价钱跟他买,但这实不合算。我用的,是激将法!我跟老伯说,‘你在宣纸上作画固然厉害,但这伞面不是平的,只有专门的伞画师才能画好,老伯你呀,恐怕不行’,这老伯真如你说的自负,听不得我说他不如伞画师,当场就给我画上了!”
“我在他画摊上转悠不是一两天了,当时得了画,想的就是快些临摹出来。却实在是高估了自己,这种画,与图谱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样式不是一个水准。”颜青竹悟出一个道理,“难怪这山水画伞有价无市,如果一个伞画师有这等能耐,那他何必要做一个伞画师?做一个纯粹的画师,岂不更加体面一些?”
“那你前几日去找这个老伯又是做什么?又劝他帮你伞上作画吗?”阿媛侧头问道。
“不是,这次不用画到伞上。自从上次使了法子让他给我绘了一幅,我已有近两个月不曾见到他了。我想,春日多雨,他摆摊那处都是露天的,所以他不能时常出来了。昨日焦三柱从镇上赶集回来,告诉我那个老伯出来摆摊了。我看时间还够去镇上,便决定尽快去找他。心想无论如何,要让他帮我画几幅画,这两个月我已想到一个好办法,不用临摹也能做出伞来。”
阿媛见他回来虽疲惫,但大体却是喜滋滋的样子,扬起唇角道:“那人家老伯愿意帮你了?”
颜青竹一摊手,一抬眼,“并没有。”
“一个不缺钱又自负的老头,不是那么容易说动的。”
“那……你找到别的伞画师肯帮你了?”阿媛觉得颜青竹的神色并不像一无所获的。
颜青竹眨眨眼,带着一副卖关子的表情又摊了摊手。
“哎呀!你快说啦!”阿媛捏着小拳头轻锤了一下他的肩头。
颜青竹咯咯笑着,觉得那粉拳似在给他挠痒痒。他双手抱住后脑勺,悠然地往树上一靠,终于揭秘似的道:“他自知上回受了我的激将法,这次料到我让他画画是为了赚钱逐利,自然板起老脸,如何不肯帮我。不过老伯不肯帮我,一个小偷出来,却是帮了我大忙!”
阿媛奇道:“小偷?”
“不错!我与老伯谈了许久,他仍是不同意。我灰了心,心想你不帮就不帮,我去找个普通的画师也能画,比你虽是差了,却也不至于差到天南海北。再不济,直接套印些名画,不过多花些钱罢了。
我劝不动那老头,可那会儿天快黑了,我不想夜里划船回来,就往旁边一个茶栈走,想吃点东西,歇一觉。这会儿那小偷就出现了,我想他早就盯着我和那老伯了,我年轻力壮不好下手,小偷见我走了,便向老伯下手。老伯每次收摊,肩上都挎一个褡裢,大概有些显眼吧。”
阿媛起了兴致,急急问道:“那被偷着了?”
颜青竹一笑,“小偷朝我迎面走的,我当时也不知他是小偷,只觉得他神色有些慌张,不由多看了几眼,他大抵不是个惯手,我刚走远一点,便听到老伯大声呼叫起来。我一回头,便看到那小偷往前面跑了,自然就追了上去。”
阿媛眼里有些讶异,嘻嘻笑了起来,“看不出来,你还能抓小偷呢?那结果就是你抓了小偷,老伯因为感激转而愿意帮你了?”
颜青竹一脸自豪,“那小偷长得还挺清隽的,可惜蔫巴巴的一个,哪里跑得过我,我没追出一条街,就把他擒住了,那处临河,他慌张得差点掉水里,还是我拉了他一把呢。
褡裢还回去,老伯打开看东西有没有掉,那小偷见里面并不是钱财,而是些印章之类的东西,虽看着也是沉沉的,但并不值钱,当场就傻眼后悔了。
那小偷一个劲儿地认错,说自己本就是奴籍,若是报官被抓,受刑要比常人重,希望我们不要报官。又说自己是被人设赌局骗了高利贷,才想到偷窃的。他跪下给老伯和我磕头,我有些不忍,看老伯的意思,宝贝印章没丢,也不打算追究,我们便把他放了。
我本没想借此事再请老伯帮忙,但他自己倒对我转了态度,说是应了我的要求了,一分钱也不要!”
阿媛听到此处,也替颜青竹高兴起来,心想着这就是好人有好报了。
“那……你叫老伯怎么帮你的?你说不用画到伞上了?”
颜青竹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你这么聪明,你猜猜!”
“你刚才说……再不济,直接套印些名画,不过多花些钱罢了。”阿媛也伸手捏了捏颜青竹的脸颊,“你让老伯给你画稿,你拿去刊印的地方做木版水印,直接印到皮纸上,拿这皮纸做伞面,以后就可以做许多许多山水画伞了!”
颜青竹赞许地点点头,“这笔账,我早就算好了,我让老伯给我比照着伞面画了几组图,有山水,有松林,有船只,有茅屋,待印了出来,这些图案可以挑选着组合,这就不会每把伞都是相同的图样。而且因是比照着伞面做的,大小都合适,不用重新刻版缩印。水墨画只黑白两色,唯有深浅不同,即使套印,也不出三套,花不了多少钱。若是用一幅名画,又要缩印,又要套印,还只有同样的图案,实在不划算的。”
阿媛看着他认真讲述的样子,觉得好生欣慰,他虽只是个世人都不怎么看好的匠人,但这上进心却是许多人没有的。
阿媛这会儿也靠到了柳树上,离颜青竹很近很近。那股子淡淡的酒味又往她鼻子里钻来,她复又微微噘了樱唇,嗔道:“你这几日就是在镇上做水印的事儿?做完了就该早些回来休息,干嘛还要喝酒?”
颜青竹知道她关心自己,伸手轻轻将她的头枕到自己肩头,温声细语悠悠传来:“我很少喝酒的,你应该知道,这次是老伯请我喝的。他说让我印好了图,一定要拿来给他看看,若是印的不好,还不许我用,说是怕污了他的名声。这倔老头,到底是读书人谨慎持身的性子!今日那刊印斋里刚出了图样,我就拿去给他看了。他满意得很,还搬出家里酿的梅子酒请我共饮,我尝着那酒比米酒还甜,就多喝了几杯,没想到刚才这后劲上来了。”
阿媛点点头,心里只觉得这会儿靠在他肩头无比踏实。他刚才讲的一番话,多像一个丈夫在外面有了门路,回家忍不住和妻子絮叨。
“这里还有一幅小图,我临走时,他特意赠我的。”颜青竹从怀里取出宣纸展开,一幅《竹林抚琴图》徐徐落入眼帘。
阿媛也不怎么懂画,只觉得这画笔触细腻,意境深远,比之梅吟诗社中悬挂的那些名家作品应是不差太多。
“真是高手在民间啦,这位老伯的画印到伞上,一定很美,倒不枉你追寻他这么久。”
颜青竹点点头,伸手指向画作上的红印,“这是老头儿用自己刻的印章盖的,这印一盖,更有名家的样子了。”
阿媛循着看去,辨认了一下古怪的字体,喃喃道:“秦盟之印。”
“大概是他的字号一类吧。”颜青竹道:“老伯姓曹。”
“曹秦盟。”阿媛默念。
“曹老伯说他在我们南安村这片山间居住过一阵呢,说很怀念这片山上的竹林和白鹭。”颜青竹道。
“那曹老伯与你倒是有缘呢,你这批伞要是赚了钱,可该好好谢人家。”阿媛将图纸细致地卷了起来,递给颜青竹,“他刚开始不愿帮你,说明他是个恪守原则的人,后来你帮他抓住小偷,找回失物,他又肯帮你了,说明他这人也并非古板到不讲情面的。”
颜青竹点头赞同,将画小心地收到怀里。
事情与误会都讲述解释得清楚了,两人便从树下起身,走到村路上。
天色已是暗了不少,两人并肩走到一起,在朦胧的月色中拉出修长的暗影。
想到石寡妇先前的话,颜青竹恨自己差点忘记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