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华殿南堂觐见曹丕。
强打精神端正地坐在软席之上,曹丕静静望了一会儿立于面前的三个人,转头对站在一旁的曹叡,艰难而缓慢道:“此三者悉为朝中重臣,与朕多有深交,亦为我大魏殚精竭虑,是为忠良死节之臣,汝当听之信之。”见曹叡点头应允,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有间此三公者,慎无疑之。”
“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小幅点了点头,曹丕又望向那三人,沉吟道:“辅政之事,朕便交与三位爱卿,愿汝等忠心尽节,辅佐太子早日歼灭吴蜀……咳咳,不负朕望。”
齐齐跪拜于地,三人异口同声道:“臣等定当鞠躬尽瘁,不负陛下所托。”
讷讷望着殿内的烛火出了会儿神,曹丕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没什么可嘱咐的了,曹操留给他的烂摊子,他已经收拾得妥妥当当。诸侯王越权、宦官乱政、外戚跋扈这些可能亡国的因素,都被他早早地扼杀了。余下的那些细节,他也都在《终制》中作了交代。
视线慢慢落到司马懿身上,曹丕轻轻叹了口气,终是没有说出什么,扬了扬手,他低声道:“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望陛下保重龙体。”明明都知道曹丕既已托孤,便是时日无多,几人却还是说着客套话退出了崇华殿。
曹叡看曹丕手肘顶在矮案上,单手扶额,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便也跟着他们一起出到了殿外。
在殿门口遥遥回望了一眼,司马懿看着曹丕于烛火之间孤坐的身影,心中不由生出了几丝怅惘之情。转身和曹叡、曹真、陈群施礼告别,司马懿看着几人分道走远了才慢慢迈开脚步,向殿阶之下走去。
一直走到了宫门口,司马懿突然听到身后似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隐约还夹杂着呼喊声。停住脚,他反身向后望去,却见是曹丕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正向自己跑来。
“司马将军留步。”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司马懿面前,那宫女缓了缓才道:“司马将军,陛下请你到嘉福殿中一叙。”
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司马懿几乎是没有犹豫地颔首道:“有劳带路。”
作者有话要说:1、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出自曹丕《还洛阳诏司马懿》2、有间此三公者,慎无疑之。——出自曹丕《遗诏太子》
☆、今我来思风雨凄,与君长诀洛阳宫
晚风渐起,在这寂寥的宫中穿梭不息,司马懿在嘉福殿前站定,竟没有勇气推门上殿。在殿前吹了会儿风,他摒退了门口的侍女,深深吸了口气才推开厚重的殿门,进到了殿内。
大殿里静悄悄的,香炉中升腾出带着迷迭香气的烟雾,更平添了几分宁谧。步履沉重地走向内殿,司马懿惊奇的发现,殿内竟没有一个内侍或宫女。疑惑之际,就听曹丕疲累的声音自深处的卧榻上传来,“仲达吗?”
应声跪地,司马懿行礼道;“臣司马懿参见陛下。”
手指着榻边的地面,曹丕开口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是作为君臣。”
起身走到他榻边重新跪下,司马懿伏地道:“我在听。”
缓了口气,曹丕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铸剑吗?”
一早就知道曹丕爱好铸剑,但司马懿却从没想过原因,只当他是兴致所至。想了想,司马懿如实答道:“不知。”
轻笑一声,曹丕缓缓道:“因为我喜欢它们在我手上千锤百炼,成为利器,为我所用。而每铸一把剑,我都会觉得自己也被铸造了一遍,和它们一样,百炼成锋。”停了一下,他又道:“你知道我最得意的,是哪一柄刀剑吗?”
飞景?流彩?华锋?还是含章?灵宝?素质?飞快地在脑海里搜寻着曹丕给他看过的那些刀剑的名字,司马懿没有注意到刀剑与鞘体分离而发出的摩擦声,直到颈间传来冰凉而锋利的触感,他方才惊觉自己已成为了曹丕刀俎下的鱼肉,榻上那人只需稍稍用力,他便会命丧于此。稳住心神,司马懿既没有表现出害怕也没有反抗,只是静待着曹丕接下来的动作。
满意于他的镇定,曹丕依旧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就是这把露陌刀,我最钟爱。你以为如何?”
虽然很清楚曹丕不会真的取他性命,但被这么件利器压迫着到底不好受,饶是司马懿也无法控制背后不断浸出的冷汗。吞了口唾沫,他老老实实道:“臣……我不擅相刀,不敢妄加评论。”
“也是。”随口应和了一句,曹丕终于将刀撤回,收入了鞘中,“手伸出来。”
依言将双手举过头顶,司马懿还是无法明了曹丕的意图。手上一沉,他本能地抬头去看,却见那柄露陌刀已被放入了自己手中。不解地望向靠坐在床头的曹丕,司马懿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些端倪,可除去一片晦暗不明的墨色,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不易察觉地翘了翘唇角,曹丕平静道:“送给你,今后,想用它做什么,你自己决定。咳咳……”捂嘴咳了好一阵,他才再度开口道:“这把露陌刀的名字叫,龙鳞。”
闻言,司马懿顿觉手上重如千斤,叫他几乎握不住那形似龙文的刀。心下虽已隐约领悟了曹丕话中深意,可他还是忍不住讷然道:“为什么?”
目光在司马懿身上停留了半晌,曹丕并未直接回答,只模棱两可地道了句:“有些事,只要看到开始,便能想到结局。”将手覆到司马懿托刀举在半空的手上,他轻声发问,“你说对吗?仲达。”
探寻着曹丕眼里似喜含悲的涟漪,司马懿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见他不语,曹丕也不勉强。收回手,曹丕躺□,许久无言。就在司马懿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他长长叹了口气,不无憾恨道:“我想造就时势,却最终为时势所造。”
无力地垂下手,司马懿紧紧握着刀身,以压抑内心翻涌而来的悲凉,却藏不住声音中那细微的哽咽,“你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对不对?可你一直隐瞒。”咬咬牙,又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误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偏头对上他悲愤交加的眼睛,曹丕语气真挚道:“对不起,仲达。”看着司马懿眸中的怒火褪成了一湾化不开的愁惨哀凉,他苦笑着阖眼道:“仲达,我过了我应该过的一生,却没有过我想过的人生。”
胸口不断传来的憋闷抽痛感让司马懿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他以前从不知道什么是绝望,什么是无能为力,可现在,他懂了,以一件他不能承受也不愿承受的事为代价。
仿佛厌倦了这种沉闷,曹丕翻了个身,恹恹道:“退下吧。”
踌躇着不愿起身,司马懿也不知自己在坚持什么,“子桓……“唤了个名字,却不知如何继续。
抬了下手,曹丕不耐道:“走吧,我很累,要睡了。”
一步三回头地退到殿外,司马懿自我麻痹地想,自己不曾见证他的生,亦没有资格见证他的死。百年寂寞身后事,孤独,是那个人永生的烙印与不变的姿态,无论是作为魏帝,还是曹丕。
天边传来滚滚的闷雷声,司马懿手持“龙鳞”抬眼望向被闪电映得发红的夜空,眼里死一般的沉寂。
一声炸雷之后,大雨倾盆而落,打在地面发出“啪啪”的声响,司马懿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嘉福殿前,看着整个皇宫被罩入雨雾中,宛如一尊泥塑。
猛烈的阵风袭来,将些许雨点吹到了司马懿脸上,清凉的感觉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水滴在下巴凝聚,淌进衣领,浸得人心寒。
关于曹丕,司马懿想过很多。他以为自己很了解曹丕,无论是他的野心还是任性,他都能掌握住。他和曹丕一路走来,经历了太多,这让他有足够的自信去面对他们之间可能出现的所有问题。他机关算尽,鬼神奇策,却未能算到曹丕会先自己一步离开。
后来,司马懿总会想,为什么他们的一步差了那么远,那么多年。一直到风烛残年之时,他才渐渐明白,一直以来,看不透的,不是曹丕,而是他自己。所以,他才要比曹丕多活后来的那二十余年,去参,去悟。
雨势慢慢小了,殿内沉郁的咳喘声清晰地传入司马懿耳中,让他终于找回了一点知觉。
“仲……达……”破碎而模糊地声音。
猛的回过头,司马懿脸上神色很是复杂,将殿门推开一些,他继续侧耳细听,试图确定刚刚那一声不是幻觉。
更漏声响了,殿内并无人声。司马懿有些失望,翻手便要合上殿门。
“仲达……仲达……”一连几声呼唤,带着呜咽,再清晰不过。
“龙鳞”脱手砸到地上,刀与鞘摔得分离开来,司马懿却顾不得这些,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殿。跌撞着跑到曹丕床前将他紧紧拥入怀里,司马懿连声应道:“我在,我在,子桓,我在……”反反复复,一声一声,出口入心。
“先生。”睫羽抖了抖,曹丕睁开眼,仰头对上他狼狈张皇的表情,没心没肺地笑开,“你还没走啊。”
低头将脸贴在他头顶,司马懿隐忍着声音中的颤抖道:“我说过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我不会走。”
眼角眉梢,尽是柔软,曹丕望着殿内雕灯里的烛火,眼底那不知名的情绪浸没上来,融成了星星点点的光。微凉的手指触上司马懿环抱着他的胳膊,他轻轻缓缓道:“可是,我要走了。”感到拥着自己的人身体僵住,曹丕呢喃道:“先生,再陪我说说话吧。”
“好。”下意识地允了他的要求,司马懿却不知说些什么好,思索片刻,他决定投其所好,“你的每首诗我都读过。”
“是吗?”缓缓眨了下眼,曹丕的音调染上了一丝愉悦,“那背几句来给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