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田三儿并不是个木讷的人,否则墨蝉也不会经常支使他来金陵买东西传信了。只是杜雨时委托的差事,实在难办,既说是断了音讯许久的至亲,又说不要透露自己的下落。田三儿以为杜雨时落拓之辈,有朋友也必是穷光蛋,哪知道竟是个深宅大院里的少爷。既来了,虽然窘迫,也只得硬着头皮把那脏兮兮油腻腻的信给转交了。况且那信上已经讲得极明白“一切安好,勿念”,吴明瞬却还要死死追问杜雨时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不过也怪不得吴明瞬追问,但凡稍微有点交情的,都非追问到底不可。
只那么一会儿工夫,吴明瞬就已急得失了颜色。田三儿越发为难,自己与杜雨时栖身的是个下九流的地方,怎么都没面子,杜雨时不叫他讲,他又怎么能自作主张,于是也跟着焦急起来,一连声地嗐声叹气。
他这一发急,吴明瞬却有些明白了过来,迟疑着问:“是不是他交待了,不要讲出他的状况?是不是他说了,他现在不想见我?”
田三儿还是无法回答。杜雨时当时听到他要来金陵采买些家当什物,就托他传信到金陵吴家,说道“除了交出信去,旁的话都不必多说。”的的确确,并没有说不要讲出自己的状况,更没说过不想见吴明瞬。如果自己回答了吴明瞬的问话,不论如何,都是“多说了旁的话”了。
这么一来,吴明瞬的心情不禁又阴霾起来,想起杜雨时出走那晚的情形,暗暗说:雨时也许还是很在意我做的那些事,这么久了,还是不肯再与我碰面。
吴明瞬垂头不动,坐在那里,既无法逼问田三儿,又不愿轻易放他走。田三儿看他如此沮丧,也抹不开面子,说:“不如这样吧,吴四爷有什么话或者东西,都可以叫我带回去。兴许,杜公子下回还叫我再带信给你呢。”
吴明瞬想:我想说的,除了报歉,还是报歉,可是这种话带去,又有什么用呢?我不说,他也明白,否则也不会主动传信给我了。
思前想后,起身说:“那你稍等,我去拿件东西给你带回去。”径自出了小厅,去了后园。
田三儿听他这么说,立时松了口气,心想这差使,总算是完成了,比之买墨蝉要的那些杂七杂八破烂家什还头痛。
等了良久,吴明瞬才又出来,手里竟然捧了一个小花盆。盆里是一株尚未开花的花草。说像韭菜吧,长得更茂盛些;说像兰花吧,那叶子也太细了些。田三儿看不明白这是什么,不过还是觉得带这么一小盆花草并不为难。
第 123 章
吴明瞬说:“别的话,说多了怕他烦心,就劳驾你把这盆花草带回去给他。就说,自从他走了之后,我在书房后的园子里种满了这种草。他就会明白了。”
田三儿心想,这些爷们儿大概日子过得太安逸,动不动就整些花儿草儿的,不过也算不上出奇,吴明瞬只要带这么一株花草,带回去就是了。当下答道:“吴少爷放心,带这么一盆花草还难不倒我。”于是心满意足地离去。
不日即回了扬州,果然将那盆韭菜不像韭菜、兰花不像兰花的花草交给了杜雨时。田三儿以为杜雨时一个瞎子,拿到这么一盆花草多半会摸不着头脑。哪知道杜雨时接了过去,用手指轻轻摸摸那细细的叶子,又凑到鼻子边嗅一嗅,就像明白了似的,神思不属地跟田三儿道了声谢,就恍惚起来。田三儿不知道这两人神神叨叨地在搞什么鬼,也懒得寻思,也就自顾自地走了。
原来这盆花草本来是极常见的,吴明瞬之所以会特地种了满园,全是因为它有个别名叫做“忘忧草”。虽然是草,却是多年生的,从种下到第一次开花要等上两年时光。而自己离开也正有了两年了,如果自己走时吴明瞬就种下了,则今夏就要开花了。所谓“忘忧”,顾名思义,就是要忘记忧愁,放下过往的不愉快。不过忧愁缠绕于心,哪里能说忘就忘?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过扪心自问,在内心里真正放下,又有几个人能做得到?
自己迟迟不肯与吴明瞬再会,不仅仅是为了怕见了面尴尬,也同时是有些担心他旧事重提。其实,自己的想法实在有些小人之心了。吴明瞬跟自己这么多年的相识,从来只是耐着性子陪着自己照顾自己,若是真想要跟自己要什么回报,又何必花那么多心思,陪了自己那么久?自己却不肯多给两人一些解释的机会,一言不合,转身就走,这两年,给吴明瞬添了多少担忧呢?自己并不是那样偏要让别人为自己悔恨了内疚了才痛快的人。吴明瞬之所以这么郁结,其实很大原因也许是自责吧。而自己一直固执着不见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既然已经决定了,下回田三儿再去往金陵时,杜雨时又将他叫了来,托他再去找吴明瞬,如果他有空来看看自己的话,就为他带路。
田三儿自然喜欢,因为这明显是一趟美差了,吴明瞬那么着紧杜雨时,若是由自己告诉了他杜雨时的下落,必然会有重重的谢礼。于是高高兴兴地离开。
果然,上回去吴家时,就得了些跑脚的谢仪,这次再去,吴明瞬喜出望外,就有那些眼色好的家人送了田三儿各式各样的贵重礼物。吴明瞬还要再详详细细地问下去,田三儿却又支支吾吾地不肯多说了。
吴明瞬有些疑惑,想着杜雨时是不是状况不大妙。跟着田三儿一同行去,原来就是去扬州的路。进了城,直奔金桥街,末了竟然进了一家伎院。
第 124 章
吴明瞬并非没去过青搂楚馆,也并非不识应酬,只是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一样有种离奇的感觉。因在途中歇过一晚,到达之时正是清晨。一般的街市上早就是人声鼎沸,可这金桥街的地界里,不但冷清,而且颓丧。街上并没有其他行人,只有一些角落里间或能看见醉倒街头尚未清醒的寻欢客,个个衣衫不整。一处处院落的大门都是要开不闭的,里外寂然无声,有些勤快的已经趁夜打扫过,有些因为仆从躲懒,从门口到院里处处一片狼藉。各式各样的招牌匾额要么朱漆要么泥金,不过此时看来也是分外黯淡。连带的吴明瞬的心也渐渐寒冷起来。从没想过杜雨时会藏身在这样的地方,因为不敢想。
田三儿从小在这条街上,闭上眼睛也能找到方向。到了怀玉阁门口,却不走大门,而是赶着车拐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子,行不多远,就停了下来,扶了吴明瞬下车。
车停在一扇黑漆光亮的小门外,这就是怀玉阁的后门了。这门也是虚掩着。田三儿轻手轻脚地推开一条缝,正要引着吴明瞬进去,突然听到一声大喝:“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四下里看来悄然无人,其实门后的角落里坐着个看院的大汉正自偷闲打盹儿。门被推开时,发出极细微的“吱呀”一声,那大汉自然就醒了。
田三儿拍着胸脯说:“干嘛呢?一惊一乍的。连我都不认得吗?”
那大汉哼的一声,眼睛却还是死盯着吴明瞬。
田三儿说:“这位爷是院里杜公子的朋友,来看他的。”
吴明瞬听田三儿讲“院里杜公子”,心里很不自在,却也不愿表现出来,只含含糊糊地对那大汉点一点头。
那大汉咕哝一声:“你个兔zai子,走路不知道大方点儿吗?跟做贼似的。”说完眼睛一闭,不理他们,又迷糊过去了。
吴明瞬从没走过伎院的后门,只见后院里疏疏的几处房屋,莫不是土墙乌瓦,与过往看到的朱梁画栋实在是两个世界。这时太阳早就升得高了,迟归的姑娘们也早就各自上床酣睡了。一路都没见着人,吴明瞬跟着田三儿一弯一拐的,拐起了一处极清幽的小院子。只两三小屋子挤在一块儿,用一圈蔷薇篱笆绕起来。院子里不过方寸之地,却被人收拾得极齐整。屋后一棵遮荫的桑树。屋前种着一排蝴蝶花,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