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医神不见光的深褐瞳孔异常温柔,额头缓慢贴近,他像那种明亮的阴天,缓慢得令人感觉不到时间飘逝。
简直是不作不死。
而那时张佳乐到底也没有回答他,只是斜倚在他膝上很快地睡着了。
桃红的张佳乐吱溜一下子就窜回了窗边,兴奋得活蹦乱跳,“我去!小王!快来看,这有意思!”
王杰希知道他发现了什么。空积城行的是星历,一年四节,此时仲夏,正逢四节之二,盛地繁城,竟夜之欢,伴着城头终宵不停的焰火,街巷里也招摇着发了疯,路上摩肩接踵的人笑闹不绝,两边楼台上更有人大把的绮色烟花不住抛下,触衣衫即灭,只剩下细苇管上挑着空空的一点余烬。
“那是什么玩意儿?”
阁子外就好像应他这一句似的,堂倌陪着笑,“二位爷,不来点儿胡枝子助助兴吗?”
张佳乐看着王杰希,王杰希看着满街抽风的人,再看一脸期盼的张佳乐。
然后他怀里就多了满捧的胡枝子。张佳乐搞清楚这东西怎么玩之后惊叹不绝,断定必是个深藏不露的暗器高手研制出的。鱼胶封着的苇管,扯开口上一根丝线,内里便有斑斓各色的冷焰嗤嗤窜出来,倒不灼人。
他抱着那些玩意儿坐在窗栏上大把地往下扔,时不时侧过脸来笑,王杰希远远地坐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酒色浓翠,也如微草山阴。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其实两个人若长久地在一起,最多时候也是无话可说,繁华盛世和滔滔乱世大概就是为这个而存在的也说不定。没有声音的时候总有别人的欢喜嘈杂当作背景,暖了场驱了不尴不尬。虽然相比之下似乎步步惊心更适合他们两个,连找话题都不必,今日不知明日,才好掏心掏肺,一边破罐子破摔地思量免得后悔,也偷偷庆幸幸好不用后悔。
原来他们唯一的问题就是没一起出生入死过?
张佳乐没心没肺笑得前仰后合,虽然不必担心他坠楼摔死,王杰希还是走过去看了看,然后明白为何他笑成这样。这人太坏,仗着自己手法高妙,细细苇管在他手里穿针也似,专往人头上扔。一根胡枝子正闪着淡紫花火,被他骈指轻轻一弹,笔直插进对街垂柳下提灯少女精心梳拢的蝉翼鬓边,轻盈又慵懒得像一只温柔的手,替她簪上这年暮春最后一枝桃花。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张佳乐毫无所觉盲目兴奋,“大眼你看她冲我笑了嘿!是不是看上我了?!”
倒也不算奇怪,人人都赶在这一晚疯,烟花满城,绮色流连在灯海,软香的风里有灼烧胭脂般绚烂色气,混着微弱硫磺味儿——这样的繁华里又有哪个女孩子没做过这样的春梦,以为是莽撞浮薄恶少年走马观花,正打算爽利地骂,抬眼却见那高高的楼上,红衣青年有一双含笑的眼。
称不上太明亮,甚至带着醉意和疲倦,可是瞳仁里酿着股一去不回的浓郁疯狂,能焚尽一切的光与影、梦与花,也在所不惜。
满城流辉,就在这一双眼里灯火阑珊了。
你要去哪儿?
你抛舍了什么?
——肯说与我知吗?
“再来一根儿,不能辜负了人家姑娘啊。”
张佳乐笑嘻嘻地,抬手又捏了根胡枝子,看好是桃红的,手腕蕴力,倏地射了出去,一点芳菲刚飞出屋檐,半空中突然啪一声轻响,花火已被打灭。张佳乐吓了一跳,他眼力好,冷眼见细碎银芒如星屑簌簌而落,混在烟花烧破的夜色里并不显眼。
回过头,王杰希坐在他身后,对着面前一杯没动过的酒,见张佳乐看他,还很友好地抖了下衣袖,袖中有长鞭蛇似的盘在腕上,色如枯草,露出一点银色尾巴尖儿。
长鞭出袖,疾如飞矢。
王不留行,星尘俱灭。
中草堂主鲜少示人的兵器,正是长足二丈四尺的灭绝星尘鞭。
张佳乐大叫,“你搅和什么!”又琢磨了下,“说起来,鞭子耍这么熟,小王你暗器功夫也不错吧,比一个?”
王杰希不动声色,浅淡无比地对他举了举杯,“比一个?”
张佳乐看看墙角一排喝空的酒坛子,“……滚。”
王杰希笑了,笑纹还没来得及漾到眼角,两人同时一侧身,王杰希手腕微振,酒杯抛了起来,一线劲风破空而来,迎上瓷杯,啪地打个稀碎。
张佳乐看一眼钉在墙上普普通通毫无特征一枚流星镖,哼一声,“简直土。”
红影一闪,他穿窗而出,凌空一个转折,已上了屋顶,清润嗓音里一股矜傲扑面而来,“我去玩玩。”
王杰希没作声,反而泰然自若关了窗子,又拿过一只空杯放到对面,亲手斟了杯酒,坐下来。
“拨冗而临,王杰希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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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风自动,小阁门开。阁子外不知何时已是一片静寂,青衣少女血色全无的纤手奉起明瓦素灯,一左一右款款跪倒,黑发上还带着烟水之气。王杰希一眼看到其中一名正是方才对街树下的那一个,忍不住弯了下嘴角,“人间烟火,也迷了虚空鬼姬吗?”
少女面无表情,只将灯挑得更亮了些。
深如死水的黑暗无声地淌进来,缭绕追随着纯黑长袍下一双血红细巧鞋尖。人很高,且瘦,不露真容,面具是靛蓝金红松石绿涂抹,两颊绘黑白双色凰羽,眼圈猩红灼艳,眉心一块翡翠绿——王杰希眼尾抽动了下,一个鬼你说你戴什么傩面呢?挑衅吗?
“中草堂主发话,不敢不来。”
三年前他听过这个清亮傲气的声音,三年后半点未改,一样冰冷的无所谓,还多了一分不耐烦。王杰希向来不喜欢这种人,也懒得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解铃还须系铃人,烦劳吴公子出手,替张佳乐前辈解鬼神盛宴,还他一魂一魄。”
对方沉默了一刻,森森长袖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揭开面具扔到桌上,吴羽策一双眼睛亮得像秋霜里磨利的刀,“当年我也不曾露面,你怎么知道,替你做这事的是我不是李轩?”
王杰希端详他半晌,面容艳丽的青年倔强同他对视,半点不肯放松。
他轻声答,“吴公子身上血气太烈,坚不可折。”
“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是我们哪一个,对不对?”苍白指尖拈起翠瓷小杯,送到唇边时他又打消了主意,“王杰希,你那只眼睛,根本就看不见。”
王杰希看了他一会儿,温和地回答,“在下没有眼疾。”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吴羽策探了下身,把酒杯推还给他,一点碧绿涟漪开在酒液上,漾漾不散,“这里面有什么,你看得见吗?”
沉默似寒冰粉末,刹那笼罩周身。
“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回答。”
身后有人带笑地说了句,守门的少女匍匐于地深深为礼,那人绕到吴羽策身后,扶住他椅背,探手取过酒杯一饮而尽,“好酒,就是略淡。”
虚空鬼主照旧穿得像个花花大少,手里还握着一把胡枝子。
“能窥神鬼又并非什么益事,王掌门何必呢?”
他轻轻擦燃一根胡枝子,抬手掷入身后深不见底黑暗,漫不经心耍乐似的。
“我倒也不知阁下从哪儿知道叶神处附着的那一位,但妄言鬼神之事,怕是要遭报应的呀。”
又是一根银色的胡枝子,他拿到眼前端详了会儿,火花斑驳了面容轮廓,相较吴羽策凄艳眉目,李轩长相平常得堪称寡淡,碎光阴火里却带着股淡淡杀伐之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