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修笑了,“哎哟喂,二人同台你先下场,老孙,不厚道啊。”
“人家要请教的是你那把破伞。”孙哲平矮身躲过了巨狼飞出的牙刀,狼却没躲过他的手,被抓住下颚毛发,借势凌空直掼出去,一人一狼齐齐摔入漩涡,水浪溅了半船。盖才捷一时都有点失神,这位前大神也未免太简单粗暴了。
叶修明白他心意,懒洋洋只是笑,“先看会儿戏呗。”
盖才捷咬咬牙,“用不着。”
声到手到,战镰锋如半月,劈向叶修咽喉,后者动都没动,只在兵器到得眼前时使了个千斤坠,小船呼地沉下半边,盖才捷脚下一高,手上失了准头,战镰自叶修眼前划过,仿佛替他收割了会儿睫毛。
那边孙哲平已经浮出水面,一人一狼跟着激流急转,他却不曾错了方向,只这么会儿功夫,青狼在水底下不知吃了他多少亏,低声哀鸣着只想往岸上逃,四足飞刨着拼命破开漩涡。它是大逢山土生土长的兽,又打小跟着盖才捷被训成了战狼,水性也甚好,在这阵法布出的水势流转里不受太大影响,几下子便找到阵眼,窜了出去。冷不防背上一沉,分量重过素日驮惯了的盖才捷多多,却是孙哲平负手踩了上来。
盖才捷在船上勉强稳住,回头一眼瞥到,简直心疼。他绰号青之驱,正是因为年纪小小就身负驭兽驱鬼的异术,其中又尤以狼族为最,自幼跟这匹头狼最要好不过。狼向来是铜头铁腿麻杆腰,被孙哲平这么一踏,差点背过气去。
巨伞一张,唰地递到面前,幸亏他反应极快,向后飞掠,险险落到船尾,叶修并不紧逼,笑呵呵地,“别走神啊,小盖。老孙只欺负人,不欺负哑巴畜生。”
盖才捷羞得脸色发白,忍不住最后又看一眼,孙哲平冲他们挥了挥手,稳稳当当站在狼背上,由着青狼拼了命地向对岸游,他显然缓了力道,姿势轻盈放松,拿狼当了船使。盖才捷暗中有点心惊,这昔日领誉江湖第一狂剑的前辈,非但战意霸道,轻身功夫竟也是头等的。
叶修抖抖千机伞,“小盖?”
他不是没听说过这孩子,年纪轻轻已是虚空双鬼身畔鼎助,性子又稳,私下同魏琛聊天时也说过,“李轩在他这年纪,怕还没这么韧。”
逢山鬼泣的韧与鬼刻的狠,终有一日会集于他一身。
叶修笑了,人人都在思量改朝换代,或以下克上,或潇洒禅让,是老了吗?没人会认,那又为什么会想这么多?这世上从没万世基业,偶尔剩一点点完不成便合不上眼的倾城之约,也不是人人都做得到。有人活得华丽而不自知,绝大多数人在仰望的同时,也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不是。
唯一问题是,这可真不是适合在打架时琢磨的问题。眼前这孩子再老到克制,瞥到破绽时眼里也有了脆生生的杀意,太过年轻,所以足够忘我、贪婪、急于求成,一路走过的人都知道,不是什么错。虽然人在当时,大抵处理的不好会让人觉得有点讨厌。
叶修觉得自己的脾气还是顶好的,面对孙翔时他都不生气,盖才捷只不过是个见缝插针的聪明小孩儿。
战镰本就占了长短的便宜,一招招势如劈风,叶修顶着伞足不沾地,亦不落水,小船上两条人影飘忽交映,身如鬼魅。孙哲平早就到了岸边,扯着狼后颈的长毛拖上来,往地上一按,作势要坐它的腰,畜生哼哼地不服,却也没辙。
他也没办法,真放跑了这狼,回头引来一群就不好玩了。打是不怕的,可是打狗还得看主人。他是狂傲半生,并不是蠢肚肠,到人家地盘求人家办事,先打人家的看门狼再打人家孩子?那纯是不想处了。
摸够了少年驱魔师的路数,叶修笑了笑,“小盖啊。”
盖才捷正被他逼得上不来气,“啊?”
“李迅为啥被关起来了啊?”
一句出口,太刀出匣,根本不等盖才捷回话,伞柄上银光骤闪,本是双手持的千机伞一分两段,拔刀斩!
盖才捷来不及应对变化,战镰匆忙圈回来自保,叶修笑了笑,手腕斜压,刀光擦着战镰飞落,喀嚓几声脆响,小船自中央断成两半,船底一张青色符咒见了风倏地化作轻烟,两截断船顿时压不住激流冲撞,被水浪席卷着各飞向一边岩壁。叶修回手收刀入伞柄,千机伞一合,足尖点在船舷,去势如飞,笔直落向对方,少年立足未稳,仓促执起战镰去挡,被对手凌空一套鹰踏压制得抬不起头,手腕剧痛,咬牙不肯放低。
他深知叶修这还是放了水,否则单凭千机伞化身为矛一击而下,自己只怕已撑不住直接落水。少年脸孔涨得滚烫,脸色却更苍白,眼泪快迸出来,也不知是痛的是急的。
孙哲平摇摇头,扬声过去,“别太残忍,还是小孩儿呢。”
盖才捷总算明白了,敢情刚那句不过是跟叶修打个招呼。
青狼通灵,见小主人被压得抬不起头,奋起挣扎,张牙舞爪想扑回水里助阵,孙哲平手上一用力,把它半张脸按回地上吃泥,叹气刚有点感慨要发,忽然又静下来,不回头笑了下,“来啦?”
“听说打狼是句北国俗语,有落后之意。”那人也笑,声气温和得像白丝入水,柔然如舞,“也不知道今年天下之盟,打狼的是哪个。”
“总归不会是你们虚空了。”
“那也难说。”
对方绕到他面前袖手而立,清颀身段裹着件鸦青长衫,腰间简单束着乌色丝绦,偏偏垂着颗酡颜红的玉,一走一过,其色也如妖火附身。孙哲平皱一下眉,凭良心说他觉得李轩某些地方和蓝溪阁主喻文州倒有相似,一样教人看不出深浅,只不过喻文州幽静天和,品貌清贵,是于和光同尘中动心机,又被黄少天的直接爽利染上明媚意味;李轩的不动声色,却总教人觉得下一刻便是黑云来摧暗火焚城。
何况虚空鬼主跟微草掌门一个毛病,平生最爱是护短。
他打算打个圆场,“小盖这苗子真是不错。”不过靠他就想拦叶不修?你虚空双鬼是睡傻了吗?
李轩笑了笑,“嗯。”
剑光似火练,牵起漫天血云,四下里有妖异啸声悠长摇曳,坠在人心上的鼓点,一拍两拍砸得心尖子脆痛,不由得就要跟上那步伐。黑色外袍云卷飞散,一条猩红血色人影凌空直落,连人带剑,直上直下,大开大合,直扑叶修。
红莲天舞,劈面而来。
孙哲平意义不明地说了句,“这可真是。”
李轩同情地看他一眼,“嗯。”
孙哲平摇摇头,对左手呵了口气,“打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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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轩微笑,“这里是大逢山。”我虚空地界,你说打就打,不怕我以多欺少?
孙哲平想了会儿,“李迅犯了什么事儿?”
李轩很客气,“前辈,这好像是虚空家事。”
孙哲平却没跟他客气,“屁,你跟吴羽策才是家事。你关了李迅,是因为鬼神盛宴?”
鬼灯萤火私自拉这个皮条,上家是王杰希,下家是吴羽策,货物是张佳乐——他看到李轩微微变了眼神,有点遗憾,对方大概还当自己是来寻仇的吧。那样想亦不奇怪,鬼神盛宴锁人魂魄,兹事体大,以孙哲平当年的名声,有人敢对张佳乐做这种事,灭他满门都是轻的——孙哲平自嘲一笑,别说,他自己都不否认。
李轩终于抬起笼在袖中的手,那只手腕骨清瘦指节修长,手心向下时有月色般银辉清细流转,四轮天舞剑身如涌泉缓缓弥现。
鬼阵幻术。
和长相风格南辕北辙,吴羽策生得面目纤丽,打斗起来却偏好直来直去简单粗暴,李轩恰好相反,布鬼阵诱敌的时候远多过真刀真枪正面相抗。孙哲平觉得自己能理解为什么苏沐橙狂暴起来会把他按在墙上打,让你坑人,我看你还坑不坑了。
他轻声问,“前辈当真要挑我大逢山?”
孙哲平没说话,只紧了紧背上包袱,李轩眸光微动,五指一合唰地攥住剑柄,旋身袭上,衣袂牵起一圈青云,左手已经掐出法诀,指间有咒符淡银光辉微微一闪。他一招里夹了不下三处陷阱,尽是诡秘幽玄的路子,随时做好撤身准备。鬼剑士本就扛不过狂剑士,就算孙哲平不是苏沐橙,重剑葬花走刚猛路子,照样克他。他此时的打法:还真应了孙哲平数落叶修时的判断;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占了虚空鬼域主场优势,莫非还跑不过外人。
只不过吴羽策绝不会跑,孙哲平跟他周旋了几招,一边瞟着水上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大人们认真过起招来,盖才捷手都插不进,这才知道方才叶修出手已算温柔。吴羽策凌空突袭,一击不中,捉着盖才捷衣领扔回岸上,少年跟他那匹狼站在一块儿,一边是李轩孙哲平,一边是叶修吴羽策,简直不知帮哪儿看哪儿才好。
李轩一个暗阵布下去,顿时将茫茫草野笼成夜色燎原,孙哲平慢了一步,被扣在其中,失了对手踪迹。李轩对盖才捷使个眼色,早给少年也贴上自家鬼符,如同隐身,两人一前一后同时袭上。孙哲平侧耳倾听,战镰风动,掩去李轩长剑破空之声,孙哲平不躲不闪,空手去捕盖才捷这一击,身后四轮天舞辉光如星辰流霜,已带出一片白雪寒沙天地,将孙哲平退路全数截住。
剑气已堪砭及肌肤,狂剑士忽然肩头一抖,卸下了那只半旧花绸包袱。那一下非常巧妙,似失手也似无奈,李轩剑上锋芒忽转,他眉梢略挑,唰地一剑斩开了包袱皮。
吴羽策仍在同叶修争斗,到底他这边厢不想也不能要孙哲平的命,而昔日武林第一狂剑士贴身不放的物事,未免令人再好奇不过,有多金贵不言而喻,无论赢输,都是筹码。
他身上忽有一点血色萤火弹起,稍纵即逝,刹那间李轩表情已变,想撤身急退,剑尖磕上金属,微微一滞。
孙哲平竟在那一瞬间又焚了张符。
他格住盖才捷抛下的战镰,顺势还在明晃晃镰锋上敲亮了火石,暗阵中有影无光,一切照明都无济于事,却不妨碍他燃这一点火星。鬼血红符本就是召唤鬼众所用,而,当年为示郑重,虚空鬼主亲赠各派宗主的鬼符……那是直达虚空双鬼的!
鬼符不受鬼阵所限,暗阵之中,一点血色灿如星堕。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