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青两人忙同声辞了,成去非却往外头走了几步,头也不回道:“两位倘是着寒病倒,谁来急人之困?朝廷还等着你们拔丁抽楔,换了吧!”
看推辞不过,两人把平时小憩时权作铺盖之用的旧衣换了,窸窣一阵,史青方道:“请尚书令大人移步。”
成去非踱步而回,等史青铺好了舆图,又挪过一盏烛火,他便近身稍稍往前倾了倾身子,听史青道:
“受宁镇山脉阻挡,自古以来,淮河到石头城便要绕城折向西北入大江,”说到这,史青忽露出一抹愁色,“上回下官跟尚书令说,堵不如疏,确是治水的圭皋,可淮水入江,建康这个地形,真的要让死水害河河宴水清,并非易事,自淮水源头算起,这一路到入江,每一段具体形势不一,实难统一规划。”
话里似有畏难之意,成去非明白他这是遇到了难题,遂笑道:“人常说,虱多不痒,即是如此,一样样来,分段而治。”
史青不觉间摇首,叹道:“建康水利之事,并不是一开始就艰难至此,多因之前有司方法不当,天灾兼**,事态才到今日模样。”
各有司大致是什么情形,成去非大约也猜得到,听出他话中委婉的意味,接言道:“涓涓不壅,终为江河;绵绵不绝,或成网罗;毫末不札,将寻斧柯,古人所见远矣,史大人尽力而为吧!”
说着目光仍落回几案,手指微微一点:“这‘人字形’分水堰怎么说?”
史青讶然,忙解释道:“尚书令好眼力,这一段,秋冬季节水位不足以支撑桃叶渡东侧百姓灌溉,所以,在此立分水堰,一来要保证秋冬缺雨之季至少有一半水进入东侧,二来还得防止春夏两季河水都能走西渠被排解自其他支流中分散洪水压力。”
“建康这些年气候反复无定,很难捉摸,近三年的海水倒灌,皆发于秋季,”成去非顿了顿,外头如晦风雨,听得人心头一阵惆怅,天,是任何人都管不了的,这一点,纵然他愿朝乾夕惕,纵然他愿坐以待旦,但老天爷要下雨,要刮风,他一个凡人确实毫无办法。
“这事是你专长,我不宜过多干涉信口开河,有何需要,你尽管提出来。”成去非看图上稀稀疏疏落了几处墨点,皆是标记,不料史青忽道:
“下官听闻朝廷如今物力维艰……”
官仓的案子他亦有所耳闻,治水也不过和天下诸事一个道理,要钱要人,岂不知这两样却是最难的。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不问政事许久,竟也觉得朝廷到了纳履踵决的田地?成去非心底喟叹,并不肯正面回答他,只道,“你这本就是钻山塞海的事,不要顾虑其他,只管去做,做成了,利在千秋,望史大人尽心。”
史青闻言,心头百感交集,揉了揉被雨水浸到发酸的双眼,方郑重点了点头,两人言谈间,不觉天色越发晦暗,早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史青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句,成去非似已看出他所虑,遂振袖而起:“不早了,两位也早些回家。”
一路相送出来,史青才想起一事,惭愧道:“尚书令来这半日,下官竟连杯热茶都忘给上了……”他是来都水台不久,底下人做事散漫惯了,后院一众人只顾玩乐,小厮们也跟着起哄看热闹,前头竟无人来伺候,也是奇事。成去非虽不以为意,却还是说了几句:“这些人惯不得,你整日奔波在外,疏于立威,也不是好事,还是多留意下。”
说着上了马车,等赵器坐定,方掀帘子问:“你进来时,那些人在做什么?”
赵器扯了扯缰绳,回首道:“聚在一处掷色子。”
成去非不语,沉默有时才道:“荆州许侃治下严明,建康焉能不惧他?”
这句话倒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赵器无言以对,正要扬鞭走人,却听成去非又道:“等天放晴,你去趟建康县,看看那件事到底怎么了。”
赵器应声,心底很想问一问官仓的案子到底如何了,中领军又到底如何,东府的夫人据闻就此病倒,可今日见大公子自台阁出,似无任何异样,实在摸不清现今情况,只得朝马背上一抽,车子终驶进这一片苍茫秋雨之中。
第149章
整个村子都是空的。
赵器四下茫然地伫立于村头的枯槐下,思索良久; 也没有半点头绪; 这里是离建康县最近的一处村落; 平日里牛羊往来,炊烟袅袅,黎民安居乐业的光景,忽就风卷残云似的凭空消失,也太离谱。
待仔细溜达一圈; 除了水磨等实在难以移动的物件; 其余各色杂物似乎都被带走,饶是赵器这样身轻力壮的壮年男子; 平日因受大公子的教化; 断不信鬼神一类狂言乱语,此刻身处空荡荡的村落,四周唯有风声掠耳,枝头上干枯的叶子哗啦啦作响,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在头顶盘旋大叫,硬是让赵器生出几分不寒而栗的心情来; 遂折身疾步上了马; 马蹄甩起一阵风尘; 很快就出了这一带。
临近的村子逮着人问了遍,竟也毫不知情。虽未近至邻村相望,鸡犬相闻,但总归不算远; 阡陌交通,一个村子忽发生如此变故,怎会一点动静都不知呢?赵器悻悻而出,顺了顺骏马鬃毛,皱眉环视一番,只得翻身蹬马,途经府衙时,以他的身份,不好白眉赤眼的进去相问,愣怔片刻,仍是先回了乌衣巷。
府前,正有几人各自抱着菊拾级而上,赵器撩袍过来,拉住其中一人问:“可是虞公子让送来的?”
这人忙答道:“正是,已送进去一拨。”
赵器听了会心一笑,大公子难得跟人家讨要东西,更何况这回是朝虞公子要的,不是说几盆的事?这么看来,虞公子真是大方手,怕是把虞府一半菊园都要挪到成家来了。
正要抬脚进去,就听后头一声:“哎!哎!”回首一看,却是桑榆,肩头扛着两匹布,这架势,赵器哭笑不得看着她,走到她跟前,抱肩歪头把她打量了个遍:“抱怀里不成吗?桑榆,我也是有名有姓的,哎什么哎!”
桑榆噗嗤一笑:“我这是急的,还望大人不跟我计较!”
“罢了罢了,我可不是什么大人,你这是……”赵器大概猜出她这番心意,不免觉得可笑,桑榆却正色回道:“我听吴大人说,官仓的案子结了!朝廷很快就能给闵大人平反,我就说,闵大人是冤枉的……”
“桑榆!”赵器冷不丁听她提此案,厉色打断了她,“案子既结了,就不要再提,你是不是想见大公子?”
桑榆本想解释,赵器连珠炮地已经续上了:“我知道你是沉冤得雪,心里指不定怎么痛快,就想着来谢恩,回去吧,大公子用不着你来谢,还有你这是自己纺的布?”
目光落在那两匹布上,桑榆一时忘了先前的话头,忙把布匹拿给他看:“我第一回见大公子的时候,大公子夸我这手艺好,我寻思着说不定他就喜欢这……”
“拿回去吧,你如今跟着吴公子穆先生,不想着给两位主人,倒跑乌衣巷来,成府不缺你……”赵器话没说完,见桑榆忽气鼓鼓瞪着自己,一把扯过布匹:“又不是给你的,大公子都还没说嫌弃,你嫌弃也没用!”
赵器无法,只好劝道:“倒不是这个意思,这两匹布怕你织得不易,体谅你的意思,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