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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夜市,一切都如同凡人的理想,繁华、世俗、人人喜乐。灯火如此美丽,笑容这般灿烂,物品这样的美好丰富……一切的一切都跟他生活的世间不一样。可他就是觉得熟悉,熟悉的像刻在灵魂里,对的,我的家肯定在这里……
呆滞的道长走过十里烟花,路过长桥流灯,终于停在一扇小门前。油黄的门板发着暖光,窗纸很透,印着屋内人的身影。那是个女人,梳着雀尾髻,正就着烛光一下下缝补。两边这么多个一模一样的小门,这么多扇烛光温暖的小窗,空流却笃信他走了这么远的目的一定在这里。心里那个刚才一直朝他嘶喊“向前走,向前走!”的声音没有了,道长一下子变得清醒又茫然,他很着急,抓耳挠腮在原地团团转。
他朝里喊,却没有声音,屋内的人还是独自安静缝补。门有个小缝,灯光漏了一线出来。
道长焦虑的踌躇良久,终于伸手按向门,一推,吱呀的开了。
屋内的女人抬起头。
空流虽有预感,但还是在一刹那大恸又大喜,他对着那个平静慈祥的女人哭喊出来:“娘!”
有很多时候你会一瞬间感受到死亡的空寂,在见到母亲尸骨的时候空流恨不得立时被雷给劈死,但愿从不曾生活在这世上。你会看见鲜血淋淋的撕裂扭曲,苦痛烙进你的血肉,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他跪在女人的腿边,头埋进怀里,双手紧紧箍住她的腰泣不成声:“娘,对不起,娘,我是畜生啊,对不起娘,对不起……”哽咽声反反复复,他闻到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泪流的更厉害。
☆、第一卷…终章
第十八章
空流是个苦小孩,母亲是一个中农的小妾,父亲早死,二人被主母分家独自搬出去生活。他小时候母亲还很美丽,但是一条腿跛,就这么一瘸一拐的带着个小孩童住进一个四处漏风的破茅屋里。
他小时候像所有的孩子一样爱玩贪吃,母亲省下点布料给他做的衣服不到两天就磨破了,常常饿肚子,他就会闹,闹得娘亲红了眼睛,一边织布一边抱着他哄。
棉被很快破了,屋顶会漏雨,墙壁上的缝堵都堵不住,冬月里他站在湿冷的屋里哭,母亲赤着脚抱着他,把所有的衣物都裹在他身上。
日子着实艰难,母亲抱着他上山把他送给了不靠谱的师父。空流还记得娘亲下山的时候他几乎要哭断了气,一路跟着跑啊跑,跑了很久,摔的浑身血,远去的人始终没有回头。师父的授徒堪称严酷,之前很多小孩子都受不了训练下山了,只有他这个没人要的和师弟这个孤儿,退无可退,只能留在那里。他在下雪天站在齐胸的水缸里练定力,酷夏站在日头下蜕皮养气,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常常被折腾的只剩一口气。那个时候他就会怨恨,恨她薄情至厮,他甚至偷偷写了遗书,万一他死了,请师父把他尸骨扔到他家门口。
空流六岁上山,十年没见到他母亲。
开始几年人小跑不出山,就天天盯着山路想着娘亲会来接他。后来习惯了,习惯了训练,习惯了师父,或许还有幼年未灭的怨恨,他不再盼着母亲,开始跟师父一起四处云游。他接受了自己是出家人,出家人,就是没有家或者跟家里没有关系的人。
直到某一天,在连续被一个满身是血的梦干扰了七天后,他思考良久决定回去看一看。那梦不是个吉兆,他站在母亲远离村落的,跟茅厕大小的草屋前,心头有沉甸甸的阴影。
一股子尸臭远远传来,门前的树上落了许多乌鸦嘎嘎叫。
屋内他的母亲,身上满是蛆虫,皮囊枯瘦焦黑,轻而易举被虫子啃出了白骨。尸水在地上结出一滩滩印子,头颅已看不出面貌,黑黢黢的眼洞,还有白森森的牙齿和半连头皮的白发。尸体趴在桌上,手上还抱着一件男子的青布衫,手边的绣花针被尸水浸黑,上面还蠕动着蛆虫。
空流翻开箱子里包裹精良的十件衣裳,一年一件,每件都绣着繁复的花。交织的暗绣密密匝匝,有人会夜里挑着灯,倾尽整年绣满一件华服。她在思念你,就算她白发苍苍,穿不成针线。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肝胆俱裂,生不如死的了。
空流把那时未流尽的泪水,彻夜难抑的绞痛悔恨都在眼前嚎啕大哭出来。女人还像幼时那样慈爱,轻轻抚着他头:“乖孩子,不哭,不是仔仔的错……”
母亲拉着他轻轻地同他说话,空流肿着眼睛仔细的看着听着。生命很奇怪,孤身而来,孑然而去,你也许做过很多梦,会梦见许多人,然而你熟悉的那个永远独立,若近若远。
“娘是不是很怪我,我从来没梦见过娘亲。”
“乖孩子,娘要是怪你你今天就进不来了。仔仔是娘的心头肉啊,娘想一辈子宠着爱着,孩子永远是娘的宝贝啊。”已经死去很久的女人没有死前的恐怖,面容年轻娟秀,微微笑,带着洗净铅华的平静慈祥。
空流坐到椅子上,还是抱着母亲的腰,头搁在她肩膀。
两人沙沙沙的叙话,像这十多年从来没分开过一样。空流讲了许多自己的事情,母亲都很喜欢听,偶尔也会眉眼弯弯斥他调皮胡闹。
两人聊得开心,不知东方之既白。
空流渐渐有些困,打着哈欠嘟嘟囔囔:“娘,好困……”
女人手掌轻轻摩挲他脸庞,带着极满足的笑意:“乖仔,我的乖孩子,睡吧……”
扑棱棱的鸽子声,一根弦音在脑子里又细又长——
空流头磕到桌子,迷蒙睁开眼。
还是在那个小酒馆,季青澜对着墙做手影。烛光照着他半张脸,轮廓像一张剪画,如此安静,沉默又执着。
空流重新闭上眼缓了半天气,累极又放松至极,叹息般开口:“谢谢你,我见到了我母亲。”
季青澜点点头,把手搁到桌上。
空流眼珠随着他手也转到桌上。季青澜的手极美,骨节匀称修长,食指纤瘦,仿佛玉作骨冰作肤,有股揽尽天下风华的神韵。这样的手做手影,影子都会更加漂亮。
“我母亲……算了,总之,谢谢你。我这些年总是……,总之就是非常不好。”空流头仰到椅背上,眼角有泪滚到发际里。
“你饿了吗?我知道城墙下有一家小面馆会开到很晚。”季青澜声音低低的,空流还是听到了抚慰,摇摇脑袋,回一个笑:“好。”
面馆是个老头开的,城墙上有守城的官兵,夜间换班都会来吃一碗面,所以生意还好。
季青澜给空流点了一碗面。
在饥肠辘辘的夜里能有一碗抚慰自己的热面,总会让人生出感谢苍天真是好运的念头。空流更是十分感激季青澜,他大口的喝汤吃面,在这样的夜有这样一个人善意的陪着自己,连寒冷都不在了,浑身像身处冬天的热被窝一样舒服温馨。
回去的路上季青澜变出一盏漂亮的莲花灯提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在路上走着。
“今夜地府开门,污秽气重,你跟着灯光莫要落远了。”季青澜很自然的牵着他,两人变成并行了。
空流摸到怀里的绣囊,递给季青澜:“这是我娘亲给我的,送你一个,我娘绣花可好了。”
季青澜接了,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这花可是地府的宝贝,不知道是你娘攒了多长时间的家底,真要送我?”
“嗯,我还有一个。”空流不是没想过他娘为什么要送一双给他,大概也是要让他送人吧,送给季青澜也是送,这妖怪今晚对他很好呢。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