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府中休息几天之后,翁同龢开始入值南书房。除了他之外,这一年之中,皇帝另外宣召了几个人,分别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末科的状元张之万,直隶南皮人,字子青;咸丰三年癸丑科状元孙如仅,山东菏泽人,字亦何;还有一个是旗人额勒和布,姓觉尔察氏,字莜山;他有一个绰号,叫腰系战裙——和他的名字,正是个无情对。
入值南书房shì讲,名义上是文学shì从之臣,但因为可以贴近天子,每日面君,便是比诸那些六部堂官,仍自多一份进言之机,故而虽然无权无责,仍是朝臣所向往的清贵之地。翁同龢不提,另外三个人,当接到明发的邸抄,知晓自己入值南书房,都兴奋得不得了——这已经是一年前的旧事了。
上午巳时,翁同龢到南书房,和几个人彼此行礼,互相寒暄了几句,听mén口一声唱喏,“皇上驾到”众人不敢怠慢,各自迎到廊下,跪倒接驾。
皇帝刚刚和军机处、内务府、宗人府见过面,为朝政的事情,生了一肚皮的怒气,原因无他,西幸之前,着恭亲王奕办理内务府往来办差之中,种种贪墨之事,经过四个多月的时间,案子查得差不多了:经多方查验、举证,从咸丰三年至今,只是浮收、侵鱼、倒买倒卖几项加在一起,为内务府上下贪墨的银子,就不下五千六百余万两之多
其中更有一部分,和高宗皇帝当年所掀起的两淮盐引案如出一辙,内务府提出的每年六百万两的‘内帑银’,jiāo由各省盐商生利,按照常例来说,每年大约可以获利三二之数,而却只有一个笼统的数字,并无任何明细。不过和当年之事有一些出入的是,当年是盐商疲滑,méng哄朝廷;这一次则是内务府与扬州、长芦、四川等各大盐商相互勾结,欺上瞒下,瓜分银两,造成了极大的亏空。
皇帝为这件事大发雷霆,连多年来荣宠不衰的肃顺也没有逃过去,给他加头带脸的臭骂一顿,肃顺几个将额头撞得一片乌黑青紫,胡luàn应承几句,以下去即刻派人查处为由躲了出去。
皇帝让奕随驾,到了南书房,脸sè兀自不是很好看,当先一步跨了进来,摆手让几个人起身,惊羽从带来的物什中,取出茶壶,倒了一杯申斥,端了过来,“皇上,用一杯吧?”
看见参茶,皇帝凭空又是一阵恼怒,按照奕查明的情况,吉林将军、奉天将军每年除却照例要进贡大内的人参之外,还和内务府上下勾结,借征用省内进贡之物为由,在东北三地大肆收进人参,然后夹杂在贡物之中,运进关内——以这样的名义运输,照例是要免税的——销往各省,只此一项,又给这些人发了大大的一笔横财
“老六,你以为,内务府之事,该当如何处置?”
“不论皇上如何处置,都是这些下溅的奴才应得果报。臣弟自上一年奉旨管部以来,办事潦草糊涂,始终未能举发其弊,还需皇上指授方略,才能一举dàng涤内中妖氛,臣弟自知失察,请皇上恕罪。”
“现在不是要追究……”皇帝摇头摆手一起来,“你为人cào行如何,朕早已知晓,此事和你扯不到什么关系。”他说,“你说说,今后如何行事,才能使这群奴才,不敢再有贪贿之想、之胆?”
奕很觉得为难,不提内务府一众奴才,多年来上下méng蔽,早已经成为利之渊薮,只说yù壑难填,即便是钢刀临颈,亦自不理不问,只求伸手,又如何能够有办不敢有贪墨之想?“这,皇上圣明,臣弟想,只要晓以利害……”
皇帝一挥手,“只靠说就能够改变他们贪墨的德行了吗?和白花花的银子比起来,圣人之学,在这些hún账的心中,不如……”他迟疑了一下,把后面将yù出口的脏话又咽了回去,“不行,这件事得认认真真的拿出一个办来,若是只在事后查探,固然有亡羊补牢之效,但总也会给这些人留有一份侥幸之心。不妥,不妥”
奕也没有很好的办,皇帝以咸丰三年为始,之前种种花用、靡费一概不问,本意就是保全自己、保全母妃——若是彻底而详尽的纠察下去,只恐已经故去的康慈皇太后的脸上,也未必能够有多么好看故而他心中着实有所感激,更大有愧疚,“是,皇上教训的是,实在是臣弟xiōng中空无一物,未能为君父分忧。”
皇帝睬也不睬,转而看向翁同龢等几个人,“你们呢?你们于此事可有什么解决之道吗?”
翁同龢前情不明,听这君臣两个说了几句话,大约知晓缘故,但不论如何建言,都会大大的得罪了内务府,而这样的衙mén,又岂是可以轻易得罪的?这会儿临君父之怒,也还罢了;日后一旦事有转机,在皇上面前进言一二,于自己可谓是大大的不利呢因此闭紧双chún,一言不发。其余几个人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没有一个人出言,南书房中安静了下来。
皇帝心中好不失望于内务府的管理,他自有一本计划,今天不论谁有所建言,几乎都不可能为其采纳,自然的,也就不会过于得罪内务府一众奴才,殊不知,这几个人或者如奕自陈的那样,xiōng中无物;或者如翁同龢一般,不敢直言,一个个居然全都像木雕泥塑的一般,在那里装哑巴?这就是他们口口声声说的,以赤诚之心,上shì君父的吗?令人齿冷心中想着,年轻的天子冷笑起来。
“怎么,都没有任何解决之道吗?”
“臣等才疏学浅,未有建言之方,请皇上恕罪。”
“也罢了,这样的事情,本就是不容易,更加不是尔等所学所知,能够想到辩折之道的。”皇帝说,“不过这都没有关系,你们不懂,想不出对策,朕有。”
奕一惊抬头,“皇上?”
“等日后吧,日后你们就明白了。”皇帝说道,“朕平生最恨臣下有贪墨之行,只要能够杜绝臣下此等jiān弊,不论出以何种手段,朕都会毫不犹豫的采用即便是求诸外人,也在所不惜”他又说,“便从内务府,这个天家饲养的奴才衙mén办起吧。”
说了几句话,皇帝转而放松了一点jīng神,把话题扯到旁的事情上去了,“这一次西幸途中,有一次,朕招军机处奏对的时候说起郭嵩焘在任上上折子,提请海军之设。朕和军机处打了好久的嘴仗,终究莫能决。尔等都是饱学之士,以为如何啊?”
第18节两江
这样的话不去问军机处,不去问御前大臣、内阁六部,怎么反倒问起南书房几个文学shì从之臣了?众人一番惊异之下,沉默了半晌,额勒和布躬身作答,“皇上,唐时杜工部有诗云: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先贤之语,奴才请皇上圣虑周详。我天朝自古以仁爱立足于世,本非强横之邦,故而奴才想,这等杀人盈城、盈野之物,还是不必cào行的为好。”
“嗯,张之万,你说说看,他的话有没有道理?”
张之万虽然是状元才学,但却是朝野尽知的磕头虫,闻言趴下去碰了个响头,大声说道,“海军之设,关系国计民生,此情早在皇上圣心之中,非臣下所能妄言。”
皇帝扑哧一笑,不再理他,又问翁同龢,后者眨着眼睛,游移了片刻,心中忽然想起在府中和乃父所言及的,皇上推行新政,不以任何人力为阻挡,此番做作,不过是有意借此挑起一个苗头罢了的话。“臣想,……臣想起来了一件旧事。”
“哦?”
“先皇十四年时,两广总督卢坤奏陈,东印度公司因他故解散,新派驻华商务监督绿劳卑坐船抵粤,居然敢不以我天朝体制尊严为尚,谴人递送总督府以请求通商的信函。这等作为,自然为我天朝依理驳回。并派员晓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