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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公子喜欢,就多饮几杯。这等雀舌鹰爪,本来就是要货卖识家,方显贵重,若是落到粗人手中,牛嚼牡丹,没的糟蹋了它的灵秀之气。”
甘子义一愣,似乎没有想到这个掌柜的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笑着点点头:“江南之地,文风浩荡,会聚天下菁英,果然名下无虚。”
“四爷太谬奖了,小老儿愧不敢当。”
甘子义倒觉得这个侯青言语有趣,谈吐不俗,正待和他多说几句,台上云板一响,台上左边挂着的‘出将’门帘挑起,一个身材中等,面容清矍的男子走了出来,身穿海清、手拿折扇,站到九龙口向下望了望,拱手作了个罗圈揖:“在下赵小泉,浙江人士,落拓江湖,载酒而行。客居光阴,着实难堪,聊献薄技,娱宾兼以自娱,只是又无弦索,又无箫管,自敲着檀板,独口清唱,客官休嫌乏味,只当我师承先辈,别创一格的**吴市。”
侯青看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台上,不敢多做打扰,告罪一声,给茶博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认真伺候,自己这才转身下去了。
赵小泉说了几句场面话,台下也真有那慷慨的,随手一抛,抛上来一块银两,赵小泉捡起来看看,竟是五两银子的银馃子,倒觉得难以承受了:“这位客官如此厚赐,教我何以为报?”
“说什么报不报的?”扔银子上来的客人在下面大声呼喝,听他说话,也是北方人:“大家都是慕名听你唱曲的,休要白白耽误了功夫。”
出语很是不客气,却很实在,赵小泉拱手答说:“见教得极是。容小老儿伺候一段,博诸公破颜一粲。”
赵小泉为博观者一笑,特为挑了《东郭记》中的一段来唱——这《东郭记》是一部辛辣的讽刺剧,内容取自《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乞饮东郭间故事,以齐人为主角,兼写与他臭味相投的王、淳于髡等一伙无耻之徒,他们开始时在坟间乞食、偷鸡摸狗,后来凭借逢迎献媚、权门行贿等卑劣手段博取荣华富贵及至做官以后,又互相倾轧,勾心斗角,丑态百出。
传奇别开生面,明里是骂那些‘墦间乞余’,骄其妻妾的无耻齐人,实际上,暗中骂的是魏忠贤的阉党干儿,全本共计四十四出,出目全是出自《孟的话,他此刻唱的一出叫《钻穴隙》,描写齐人‘偷’他小姨的光景——曲目文字非常的传神,是这样唱的:“嫁得夫君豪壮,会温存更复情长,所恨情儿太广,偷窥姨娘,状台边,枕簟上,秀帘旁。”
“忽来天上,幸得嫦娥傍,含羞上床,妖艳真无双,更有姨娘,知趣长陪讲,娇模样,令人怀想。喜吾妻不甚防,春寒以往,新夏神情爽。”
“心儿暗伤,不奈这风魔状怪那儿郎,冷处来挑讲,他情儿广,令人悒怏,我时时泪几行。”
“想着他朝朝绣户把人张,眉来眼去直忒忙,恨当初不共效鸾凤,到而今可是难依傍,只落得一水银河隔两厢。”
“见了俺亲亲姐姐日浓妆,静夜相偎共玉床,有时携手出兰房,不禁冷眼生凄怆,妹自成单姐成双。”
“为见红芳,俏俏轻轻过画堂,斜凝望,那多娇可是试兰汤?解罗裳,金莲倚处香飘荡,yu体窥时室渺茫,寻方向,那门边隐隐些儿亮,钻他明朗,钻他明朗。”
明代的曲艺文字流传极广,不过内容大多有yin秽的内容,《东郭记的文字皆是如此,要认真说起来,这一段钻穴隙倒是其中比较洁净的哩。饶是如此,在甘子义听来,也是食指大动,听他唱到一个段落,立刻叫起好来:“好啊”
赵小泉就此打住,笑着行礼:“献丑,献丑。”
方才那个抛上银子来的客人却大为不喜:“你唱的依依呀呀的,俺全然听不懂,唱一段我能听懂的,如何?”
赵小泉一笑:“看起来,客官不是喜欢那等‘杨柳岸晓风明月’的,待我伺候一阙‘逃海’。”
这是赵小泉看此人面容粗豪,仿佛唐人传奇中的虬髯客,触机想起《红拂记》中的曲文,逃海一阕苍凉悲壮,必能够合得此人的脾胃。当下轻咳一声,击板唱了起来:“一鞭残角斗横斜,猛回头壮心犹热,帝星明复隐,王气见还灭,漫自评鸷,打叠起经纶手霸王业。”
“逶迤山径堕黄叶,雁外流霜月,迢迢去路赊,地北天南,梦魂难越,无端车马叹驰驱,从征又与家乡别。”
“坐谈间早辨龙蛇,把袖里乾坤做梦里蝴蝶,狠的人海沸山裂,不禁支发,空跌双靴,祇因为自认做丰沛豪杰,因此上小觑了韩彭功烈,我想起那李公子呵,所事撑达,与他争甚么凤食鸾栖,我自向碧梧中别寻支节。”
“摇落长途里,西风分外冽,秦娥梦断秦楼月,乐游原上湥锝冢萄艄诺酪舫揪昴晟吮穑魍ぐ玻抢锸窃浦泄凇!?br />
一曲唱罢,台下自然又是彩声如雷,响成了一片。
第22节夜游金陵(2)
出了侯记茶馆,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甘子义信步闲游,再一次到了秦淮河边,岸边的码头人流如织,各家花船上的小厮来回奔走,忙个不停,他对于这些生张熟魏应接不暇的景致没有什么兴趣,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在梦中舫和那个叫如烟的丫鬟斗嘴,唇边逸出一丝微笑,向前张望了几眼,瞅准方向,大步行去。
三层楼台的梦中舫仍自停在岸边,灯火通明之下,倒如同艨艟巨舰一般,岸上的看客也如同昨夜一样,看热闹得多,敢于登船闯关的人少。在人后站着端详了几眼,只听铜锣一响,那个如烟换上一身淡紫色的衫子,袅袅婷婷的走出舱来:“各位俊彦之士,我家小姐在这秦淮河边,设下三关,……”
话音刚落,一个无比粗豪、无比难听的天津口音响了起来:“我来试试?”
众人扭脸看过去,甘子义迈着方步,越过跳板登上了船头。如烟一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又是你?”
“是我恁么地了?不行吗?”甘子义满口天津土音,比之前一次来,更加的难听:“昨个儿我来,没有闯过三关,今儿个再来,是践约的。”
“我家小姐几时和你定下盟约?要你来这里践约献宝?”
“你家小姐怎么想的,我不管,我这个人,就是这个习惯,未尽之事压在心里,总觉得不舒服,连睡觉也睡不安稳,一定要了了它才能罢休。我说,如烟,你该不会是怕我连过三关,最后看你家小姐要玉趾出闺阁,心中嫉妒吧?”
“你……”如烟大羞:“你这人谁会嫉妒我家小姐了?”
甘子义从怀中拿出一锭银馃子,“五两银子,这里有多,找还我。”
“上一次不是说好的,要十两银子的吗?”
“年纪轻轻,真没记性。”甘子义放肆的调笑着:“上一次你说,两个人来闯关,有一个人总要吃点亏,现在是我自己来,还要十两吗?”
如烟没有想到他这样好记性,“像个女人般,什么鸡零狗碎的事情都记得住我这船上没有散碎银子,”如烟眼珠一转,“不如请甘公子到旁的地方换来五两整的现银,然后再登船吧?”
“你这个小姑娘啊,坏极,坏极”甘子义故意调笑:“我问你,你是不是打着我一下船,就即刻解缆起锚的坏主意?”
如烟呆得一呆,倒没有想到自己的心思都给这个人识破了。上一次在梦中舫中的相会,让她知道,甘子义绝不是那等有钱没处使的纨绔子弟,正好相反,几番鉴别书籍、玉器的关节下来,很是谈吐不俗,只是姑娘怎么瞧他怎么别扭,也实在无法把他和学识渊博的通人联系到一处,想不到他还有这般察言观色的功夫?强自嘴硬道:“你……不要胡说没有我家小姐的话,谁敢擅自开船?”
“有没有你知我知。”甘子义笑着说道:“不过,想赶我下船,是不行的。这样吧,银子算我赏给你的。现在可以让我闯关了吧?”
如烟无可奈何,只得让他登船,重又到昨日对坐品茗的舱中落座,如烟取出了一个锡罐,从中取出几个桑皮纸包裹的小包,形状如同馄饨,其实里面装的是茶叶。
甘子义知道,这种茶叶名叫荷香。是将一小包一小包上好的茶叶放在含苞待放的荷花中孕润过,泡出来的茶,有荷花的香味——实际上香味若有若无,徒具其名而已——不过用这样的茶叶泡茶款客,不但表示隆重,而且还有视这位客人为风雅之士的意味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