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部分(1 / 2)

>赵从湛最喜欢的那株兰花。

也许它在他们的故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接连抛弃了所有的珍贵兰花,只留了这一株。

她似乎要上西京,此时正在芦苇泊,离我,不过七八里。

不过七八里。

伯方还跪在地上捡奏折,我此时心里的念头在这高殿里,似乎在隐隐回响一般,到最后那声音越来越汹涌,直扑过来要窒息了我。她走了四个多月了,我不停等她回来,不停地在夜里被灯火的摇动惊醒,只因为我梦见她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每个晚上都以为,明天一睁眼她就因为熬不过而回来了。可是我等了这么久,结果,是我自己熬不过。我什么都可以伸手取要,什么都能无所谓,什么都不用经心,可现在她离开四个月,就像四辈子过去,我心里空得厉害,被她硬生生挖空了,只有头脑中的记忆,清晰得可怕。和她的那一夜强求纠缠,最细微的一点儿触感都还存留在身上,分分毫毫,挥之不去。

我怎么会忘记,我喜欢她,分离所煎熬的,当然是我。

而现在,她离我,不过七八里。

去尚辇局看了看,放弃了车子,牵了一匹马翻身上去,纵缰奔出开封。后面的所有人不敢置信,有几个老奴吓得浑身哆嗦,几乎要哭出来。

太阳最烈的正午,一个人狂奔在黄尘翻滚的官道上。我以前根本不可能想象这样的事情会在我自己的身上发生,但的确,我就这样出来了。

整个天地像蒸笼,把我置于其中煎煮,那些滚烫的热气从每一个毛孔中逼进去,汗水从毛孔涌出来,神志不清,头脑狂热。

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朝着她的方向,裹了一团火,飞奔。

到芦苇泊边,已经是薄暮,太阳的暑气还没有消,即使水风透过薄薄的衣衫度进身体,全身也还都是灼热的烦躁。

我翻身下马,身边浅绿的芦苇根根直立,每片叶子上面都蒙着类似竹子新粉的银白色,一眼看过去,那些微微泛银光的绿色,在这样的燥热天气里如经了不能融化的雪。

听到一个女子的叫声,隐隐从芦苇中的茶棚里传过来。

只因为这样遥远的声音,我就紧张得连手指都开始发抖。我要如何去见她……在那一夜之后。我要如何去见她?

我这般狂热地在烈日下跑来见她,可现在就在她的身边,我却无力情怯。

慢慢从芦苇中的小径到渡口的茶棚,我看到那些穿侍卫亲军服饰的人,他们正站在前面与其他的客人一起冷眼旁观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不敢相信那个女人是她,但是,看来真的是。

她瞪着前面看热闹的人,手却顾自抓起身旁的瓷盘,一个一个往脚下丢,似乎故意弄出这样大的声响给人听,砸了二三十个后,整个人就如站在瓷做的碎雪中一般。她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又凶狠又绝望,劈头对众人来了一句:〃东西有主人吗?怎么没人出来说话?〃

那个摊主早被侍卫亲军拦在外面了,什么话都不敢说。她把人群扫了一巡,又似乞求地看着他们:〃连骂人的都没有吗?〃声音软弱极了,和在周围冷淡的人群中听来,无比凄凉。

侍卫亲军里有个人带摊主去取赔偿,另外的人让大家重新坐好。轻微一阵骚动后,所有的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刚才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人和她说话,骂她的、笑她的、甚至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只剩下她站在一地的碎片中,站在初秋的暑气中,站在周围的人声中,僵硬的一个人。

风从芦苇上过去,呼的长长一声,然后无声无息。

灰紫的暗沉天色里,她站在那里,久得连呼吸也没有了。在周围对她视而不见的人群中,她尤其显得突出。

她一动不动。单薄,脆弱。

而我站在芦苇的另一边,任头上烈日被乌云忽然笼罩,不见天日。

我要她接触不到所有人,听不到所有人,感觉不到所有人,在最热闹的地方一个人孤独,永远游离在人世之外。困了有人请她到驿馆,但是绝不会留她到第二天中午。饿了有人准备当地的特色佳肴,但等她放下筷子就会请她出去。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自己可做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理会她。

游魂……大约四个月来她的生活就是这样。我只是不想让她有安身的地方。她要想安定,只有我身边。我一直在等待她明白了,然后自己回到我身边。

此时有个人慢慢走过她身后。

她却在死样的静默中突然回头,抓住他的手尖叫出来:〃求求你和我说句话……求求你……〃

那个人指指自己的破碗,向她〃啊啊〃地干叫了一声。原来是个哑巴。旁边的侍卫亲军马上冒出来,把他拖走。她激烈地上前去拉那些侍卫亲军的手,要把那个乞丐拉回来,一边混乱地叫道:〃我有钱给你……给你!〃她眼睛里都是血丝,极其可怕。那些侍卫亲军被她乱拉乱拽下,居然被迫放开了那个乞丐,她忙把身上的钱与银子全都拿出来塞给他,嘴里只是说:〃全都给你,都给你……〃

第37节:第十二章 白露(一)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2)

那个乞丐却挣脱她转身逃掉了,她的钱散落了一地。我隔了这么远,仍清清楚楚听到叮叮当当的落地声。敲击在我的心上一般。我怔怔地看着几近疯狂的她,我怎么会把她逼成这样。

我突然想到小时候养过一只鸟,它没有同类,孤单一个关在笼子里。后来它叫了四天,死了。我想到那只鸟覆着凌乱艳丽羽毛的冰冷尸体,忽然觉得很害怕。

狂风大作,乌云中一声惊雷,劈开沉寂。暴雨眼看就要来临。她身体颤抖了一下,终于走出茶棚。

她走走停停,出了芦苇泊,眼前就是我们以前重逢的那个杏子林。去年的杏花是早已尽了,连杏子都已经没有,只有叶子繁茂,一树树在暗淡的天色里,鬼魅一样站立。

我的脚步在草丛里这样窸窣,她也听若不闻。大约以为是侍卫们,木然地越走越深。快到那个有泉的小亭时,我眼看她倒了下来。

我奔到她身边,将她抱起来,拢在怀里。她的身子那么小,像一只幼兽蜷在我怀中,再不是当年为我挡烟火的身体了,我也不再是她搂在怀里的孩子。世事变换,真如梦幻泡影。

我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她意识有点儿模糊了,却还看得出是我,强睁半开的眼睛怨毒地盯着我,用几乎嘶哑的声音用力说:〃你滚开……〃她说话非常困难,可是,凶狠到透骨冰凉,一字一声一顿,尖端锐利,〃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可我不敢放手。我怕一放手,从此就没有了下文。她挣扎了一下,但是气息奄奄,没有什么力气脱开我的手,再加上脸色惨白,几乎和鬼魅一样。见她如此惨淡,我心里不知如何才好。

但,她是我喜欢的人。

我收紧臂弯,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和我回去吧,你游荡了四个月,该明白了。不在我身边,你活不下去的。〃

她疯了一样地吼出来:〃我自己会去死的!〃旁边又是个闪电劈下来,她头发散乱,青白的脸一点儿人气也没有,〃你现在居然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可以忘记,可我决不能忘记……你在灵堂里……〃她的气息卡在喉咙里,只听到她紊乱的急促呼吸,却什么都无法出口,她发狂般地掐我的手臂。

是,我杀了赵从湛,我在他的灵堂里强暴了你,可是,现在你是我的。

我恶毒地问:〃即使如此,可在大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活下去?你连死都死不掉。你还不明白你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我身边?

〃不然,你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你怎么过下去?你回不去,出不了大宋,你现在在我的手上。你能逃到哪里去?〃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再没有说话,呆呆坐在那里,去抱赵从湛喜欢的那株红葶,因为手指抓得太用力,青筋根根突出。我觉得自己残忍,不敢多看,抬头看见她在暗夜中的苍白脸色,因她眼里深浓的悲哀,心里的寒意渐渐泛上来。

〃走吧……〃我去拉她的手,她用力甩开,可是把自己也摔在了地上,我忙俯身去扶她,她没有丝毫反应。我抱她起来,才发现她昏过去了。她刚刚就已经晕了一次,不知道身体是不是不好。我一直以为她比我厉害,到现在才发现,其实她非常软弱。可没有关系,以后她可以依靠我了。而且想到刚才她鬼似的样子,觉得她这样昏迷还比较好一点儿。

我想抱她回去,却发现她的手里紧紧抓着兰花盆。我用力扳开她的手指,把那盆兰花往地上一丢就离开。

在杏子林中穿行,低头看她在自己怀抱里沉睡。她的眼睛下陷得厉害,疲倦憔悴。我越仔细看她,心里越后怕,我记忆里,她的样子不是这样的。当时她就像一只活泼泼的狐狸,那样巧笑的轻慢神情,突如其来地,没有任何预兆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明亮耀眼,夺人眼目。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样骄傲生存的人,仿佛一夜之间照彻我灰暗的少年时光。像她那些华美的烟花,明媚恣意地在我头顶的天空开出暮春初夏的迷眼乱花。

就在这里,这杏子林中,去年那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她在繁花间向我浅笑。阳光打在她的满身,太过刺目,让我眼睛一时承受不住,她短短一刹那的流眄,我像失掉半世年华。

那时这亭子周围的杏花,开得斜里横里缭乱,颜色妖艳媚人,她穿着淡绿春衫,巧笑倩兮,和春日的阳光一般温煦,照在我身上,柔绵温软。

我真想让那样的季节永远停留在我的身边。我也用了全部力气挽留她,可现在的她,哪里还是那样灵动的狐狸。虽然外观的确是一样,可是已经只剩了皮毛。那些体温都早已死去了,只有形体还存在着。

是我杀了她,想用那漂亮的、柔软的毛来温暖自己。

可是我身上只有寒冷,我怎么用没有生命的毛皮来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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